如果是後者,難道說,這裡麵的主人和王前輩……有關係?
滿腹疑惑,喬雙鯉跟著那兩個小童往前,時刻戒備左右。小童走到路線很奇妙,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像是某種步法,沒過幾秒原本看起來極為遙遠的亭台樓閣竟然就已經近在眼前。樓台牌匾上刻著龍飛鳳舞【蘭亭】兩字,頗有書聖的風範。
溪水曲折,叢竹翠色,溪水旁散亂擺著書卷紙張和酒杯,卻沒有一人,仿佛匆忙散場一樣,連東西都來不及拿。
小童如煙消散,喬雙鯉猶豫向前,越過那雜亂擱置的酒盞書頁,順著溪水。終於在亭台旁不遠,溪水邊上,他遠遠看到一個身著青衫的年輕男子坐在竹椅上,手持魚竿溪邊垂釣,悠然自得。亭台裡掛著幅裱起來的字卷,正是蘭亭集序!而字跡之間喬雙鯉看到一個墨點,在不斷焦急跑動。從一個字跑到另一個字上麵!
定睛一看,墨點竟然就是縮小數倍的虎斑貓!外人看似是字跡,對他而言就是無邊無際的崇山峻嶺,墨色河川瀑布!如果不知道這個,就算跑吐了血累到癱瘓,也不可能從這幅字卷中跑出!
“不知是王前輩大駕光臨,令寒舍蓬蓽生輝。在下有失遠迎,怠慢您老,實在愧疚。”
令人如沐春風的溫言柔語從前方傳來,青衫男子擱下魚竿,轉過來竹椅衝著喬雙鯉深深鞠了一躬。喬雙鯉戒備不應聲,眼睛卻驚恐瞪大!就見這男子眼被縫上,鼻被剜去,耳被金石堵塞,隻剩下薄唇和蒼白尖瘦的下巴。那竹椅竟是個輪椅,男子下半身空空蕩蕩的,隻有垂下來的衣衫。
但最令喬雙鯉感到震驚的,是男子對自己的稱呼。
王前輩,他難道把自己錯認成王前輩了?看他這幅形態,五感應該已經不剩下多少了,難道是隻能依靠火焰來辨彆人物?
“昔日,蘭亭曾在主人的住所有幸見識到您的尊容與火焰,在被主人送於故宮後,吾在這裡不知年月,不知時歲,如囚籠之鳥,隻為等待您的到來。”
青衫男子恭恭敬敬,放在旁邊的魚竿忽然微動了一下,水麵下有什麼東西在有氣無力地掙紮。男子嘴角微向下抿,隨手拾起魚竿,一物拳頭大小的物體破水而出,被隨意拋到了草地上,苟延殘喘呼吸急促,尖銳魚鉤從上到下,慘烈刺穿了它的身軀。
掛在魚鉤上的,竟然是焦黃色的老耗子!之前不可一世的金印姥姥!喬雙鯉之前還疑惑她到底藏在了那裡,怪不得不出來!
這到底是出什麼戲碼?這個男子絕對不簡單!
他大氣不敢出,生怕暴露自己真實身份,屏息凝神,全身被黑火籠罩著,做隻安靜火團。
“見笑了,它不過隻有百年曆史,即使吾用其餘鼠輩喂養,輔以淬煉之法,也仍舊不夠規格。實在是怠慢前輩了。”
男子蒼白臉頰浮上羞愧暈紅,費力彎腰撿起來老鼠,手一捏一鬆,那老耗子連吱都沒發出就煙消雲散,化作一滴黑液墜入觴中,順著溪水漂到了喬雙鯉的麵前。
“請您享用。”
拿還是不拿,喝還是不喝?
喬雙鯉不斷焦急去call王前輩,但沒有任何的響應。局勢一時間僵持焦灼起來。陶觴中那滴黑液不斷傳來馥鬱芬芳的味道,黑火垂涎欲滴,如果不是喬雙鯉竭力壓製,恐怕貪婪火焰會直接把那滴液體吞噬殆儘!也是它之前消耗大半元氣損傷,否則這會還真不一定能控製的住!
他沉默著,時間仿佛凝固一般,良久……
“是蘭亭逾越了。”
輪椅男子深深低下了頭,臉色白的像鬼,他轉著輪椅移步到蘭亭裡,在下來時懷裡抱著字卷,雙手捧著一尊木匣。
“蘭亭力量有限,此處空間存在不了多久。主人囑托之物皆在此,請前輩觀之。”
喬雙鯉不敢暴露自己,沉默不語。黑火更大了些,蘭亭識趣放下,後退幾步,恭敬說道:
“匣中乃是前輩曾遺棄之物,吾主僥幸得知,妥善保存,命吾交還與您。此字乃吾主令下屬從墓內竊出的蘭亭集序原本,為補贈槿之小姐長子滿月之賀禮。主人未曾親自前往祝賀,深表遺憾。”
王前輩遺棄的東西?蘭亭集序原本?
喬雙鯉大驚失色,蘭亭所說的東西雲裡霧裡。槿之是誰,他的主人又是誰。這段話聽得喬雙鯉摸不清頭腦,隻隱約覺察到話語裡仿佛涉及到了上一代的恩怨情仇。
空間突然開始搖晃,大地劇烈震動,原本平靜的小溪濺起水花。竹葉如雪片落下,蕭瑟悲涼,被連根拔起,轟然倒塌,側麵看來卻如紙般輕薄!之前消失不見的在蘭亭流觴曲水的古人們也紛紛出現了,他們驚慌失措跌落到水中,渾身顏色褪去,竟然全都是紙片人!
仿佛又是一場大地震,喬雙鯉卻從及遙遠的地方隱約聽到了貓的叫聲。是其餘人找過來了!他陡然振奮了精神,旁邊,蘭亭安然坐在竹輪椅之中,不管外界變化顏色消退,自顧自地吟誦,聲音似乎從久遠時空傳來。
“……況修短隨化,終期於儘。古人雲:——”
“真也好,假也罷,‘死生亦大矣。’”
語畢,蘭亭歎息一聲,身形緩緩消失了,連帶著那些已經被水消融過半的紙片人一起,還有那茂密竹林,亭台樓閣,仿佛鏡花水月。隻有蘭亭未曾消去,隻是上麵在之前曾掛著字卷的地方,多出來了一副水墨畫。畫的正是蘭亭盛景,古人觥籌交錯,跌坐於竹林中流觴曲水,吟詩作對。
幾乎在出現的同時,這幅畫就開始不斷變得陳舊。畫紙發黃,邊緣生出黴斑。敏銳直覺催促下,喬雙鯉急匆匆化了人形抱著匣子畫卷上前去看,畫卷中的景象和這片空間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不知道是這消退的空間變成了畫還是他剛才一直都在畫裡。
蘭亭石桌上,蹲著一隻極小的老鼠,身上似乎紮著什麼,跟普通家鼠有些不同。但喬雙鯉來不及仔細觀察,那畫卷就以極快地速度枯朽腐蝕掉了,最後隻剩下右上一角畫者的署名。
【民國四年秋月,繪於紹興路唐公館】
【唐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