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手插兜注視著阮奕,一貫麵無表情的臉上,眉間微微有一道蹙痕。
原勁問:“你在這兒乾什麼?”
“等人。”
“等誰?”
這件事不好說得太清楚,阮奕笑了笑:“我就是剛才看到一個人很像我認識的,但也不確定。”
原勁看了他一眼:“不冷嗎?”
晚上七八點的風,吹在身上不但冷,而且有種濕漉漉的寒氣,好像能透過皮膚把骨頭縫裡的溫度都給吸出來。阮奕雖然在校服外麵罩了一件衣服,但還是有點扛不住這個冷風。
他說:“我就等一會兒。”
“等多久?”
“等到十點半吧。如果他沒出來,我就回去了。”
又一陣風刮來,阮奕的睫毛被吹得上下左右亂飛,他眯了眯眼睛。
原勁說:“彆等了。”
“嗯?”
“給我照片,我找人幫你看看。”
“謝謝啊。”阮奕找了張照片發給他。
沒過一會兒,原勁的手機屏亮了起來。他掃了一眼,把手機遞給阮奕:“是他嗎?”
阮奕望著那個照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沉默了一下,把手機按滅了。
他把手機還給原勁:“謝謝。”
“不用。”原勁說完,就轉身走進了月台山。
阮奕站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給二姑父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掛斷了,過了兩分鐘,二姑父給他回撥過來:“阮奕啊,我在外麵跟人談事,剛才不方便接電話。怎麼了?”
“我在月台山。”
二姑父僵住了。半晌,他低聲說:“哦……是嗎。”
阮奕說:“我在外麵等你。”
他掛斷了電話。
十分鐘後,二姑父站在他麵前。
阮奕聽到他的牙齒輕輕打戰的聲音。
阮奕沉默了片刻。這一刻,堵在他嗓子裡的那種像海水一樣沉重,像膠水一樣粘稠的東西,或許隻是因為他想起在自己念小學的時候,老師布置過一篇作文:《我的父親》。
他寫的就是這個男人。
他淡淡地說:“剛才……我看到了。”
二姑父的臉一下子煞白一片。
阮奕的目光從他發抖的手指上掃過。他說,“想抽煙就抽吧。”
二姑父頓了頓,抖著手點了根煙,緊緊咬著濾嘴。
“阮奕。”他激動地拽住阮奕,連紅燙的煙灰彈在手上都沒發覺,“二姑父知道了,這件事沒有下一次,我保證,絕對沒有下一次——”
“你不應該跟我保證。”阮奕看著他,“你應該跟二姑,和李可保證。”
“我……”二姑父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我知道。阮奕,這件事你先彆跟她們說。我今天出來隻是應酬,下次……”
“是你去說,還是我去?”
二姑父瞪著他,嘴唇直抖:“我對你怎麼樣,從小到大我是怎麼對你的。阮奕,你自己說?”
“這些年,我對你和對自己親兒子沒有一點區彆。無論是吃的,用的,玩的還是什麼,隻要李可有的,我一樣不少也給你準備一份。你初中住校,每個星期我都要去學校看你一趟。”
“還有,你五歲的時候,想學書法。我打聽到了一個老師,但人家不願意收你。大冬天,我冒著膝蓋深的大雪登門拜訪他,去了三次才成。阮奕,就算是你的親爸,我也不信他能做得比我好!”
阮奕想,如果不是這樣,或許剛才看到照片上那個模糊身影的時候,他不會有那種就像胸口被人踩了一腳似的感覺。難受,前所未有的難受。不是憤怒,不是失望,就是難受。
難受得他整個人在那一瞬間,突然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
他說:“去跟她們坦白。”
這是他給二姑父最後的體麵。
“阮奕,你想過你二姑聽到這些事之後是什麼感受嗎?她那麼要強,她怎麼能接受這些?她那麼疼你,你就看著她難受?我會改的,我以後絕對不會這麼做了,這不行嗎?為什麼非要說出來然後讓她傷心?還有李可,你妹妹現在初二了,要學習,家裡麵的事不能讓她分心。我知道我錯了,錯大發了,但是你看在她們的份上,給二姑父一個改正的機會,可以嗎?”
阮奕搖頭。
“比起虛假的幸福和快樂……”他說,“她們的人生,對我來說更重要。”
二姑父的臉色難看至極。他瞪著阮奕,通紅的眼睛裡帶著怨懟,悔恨,憤怒,還有複雜的傷心。
“這周末之前去跟二姑坦白。告不告訴李可,你和二姑商量著決定。”
二姑父死死盯著他。過了很久,他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了:“好。”
說完,他冷笑了一聲。
“阮奕,你知道嗎,當初你二姑把你接過來,李可的奶奶特彆反對。她一直希望我和你二姑能再生個兒子,但是養了你之後,我們倆要掙錢還要照顧孩子,肯定就顧不上這個了。她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說動了你親爹梁許,讓他過來勸我。”
“梁許當時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阮奕看起來對什麼人都好,其實心比誰都冷。讓我給你一口飯吃就行了,彆真把你當兒子了。”
“我當時沒信,還把他罵了一頓。”二姑父沙啞地笑了幾聲,“現在想想啊,真是。怪不得你爸白手起家,現在能把建材生意做到在陽城首屈一指。這看人就是準,不得不服。”
他邊笑邊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阮奕彎下腰,把地上那個踩滅的煙頭撿起來,扔進街頭的垃圾桶裡。
寒風裡,他覺得有些冷。
走一會兒應該就不冷了。
手機響了起來。阮奕掃了一眼屏幕。
他按下接通。
陸炳辰的聲音帶著笑:“下午給你發微信,怎麼不回我?”
阮奕說:“陸炳辰。”
他的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陸炳辰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立刻溫柔起來:“怎麼了?”
阮奕想:為什麼是你啊?
他真的有點疑惑了,為什麼這個時候剛好有人打電話給他,為什麼打電話的人偏偏是陸炳辰呢?這種巧合,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覺得很可笑,但是又一點兒都笑不出來。
阮奕說:“我沒什麼事,就是有點冷。你要是也沒事,就早點上床睡覺吧。”
他掛斷了電話。
陸炳辰握著手機,嘴唇抿了抿。片刻,他對身邊的男人說:“改簽機票,我今天晚上回去。”
“是。”男人查了一下:“最近的是……淩晨兩點起飛,四點鐘在陽城落地。”
“就這一班。”
快十一點,月台山外的馬路上車如流水,無數盞車燈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就像不斷交彙,又不斷分流的星河。
阮奕看了一會兒,視線一轉,沒想到看見了原勁。
他站在街頭,臉色蒼白,踩著兩級台階。寒風吹過,孤削的身子晃了晃。
阮奕感覺他有點不對。還沒等走過去,就看見原勁弓下腰,兩隻手撐在腿上。然後也沒什麼多餘的動作,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阮奕走到他身邊,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
“原勁?”阮奕叫他。
原勁慢吞吞地仰起腦袋。
他的眼珠很黑,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一個人的時候,總是顯得格外冰冷,但現在,他的眼神特彆的茫然:“你……”
阮奕正在想不至於吧,連人都認不出來了?就發現原勁並沒有看他,而是盯著他腦袋左邊的那團空氣,表情仿佛是在極力辨認。
阮奕:……
他隻好說:“我用一下你的手機?打個電話,讓你家裡人過來接你。”
原勁沒反應。
“或者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原勁搖頭。
“不行?”阮奕問,“為什麼?”
“我沒……”原勁剛開口,整個人突然往下一倒,阮奕趕緊撐住他。這人看起來勁瘦,分量卻不輕,阮奕被他壓得差點一個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