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漆黑的長睫像翅膀打濕的蝴蝶,有氣無力地垂著。
這個夏天小喬木上停著好幾隻知了,吵吵鬨鬨叫個不聽。這一年她這具身體像自帶慢速播放,琢磨一件事都要琢磨許久。
以至於薑穗都走他身邊了,還沒想清楚自己該用什麼態度對待馳厭。
她心裡有個秘密。
薑穗怕這個人,非常怕。說不清是為什麼,然而她害怕他的眸光,怕他的眼神。
最丟臉的是,她大學畢業那年,和他說話竟然還結巴!隔得遠還好,隔近了她渾身不自在。
薑穗安慰自己,他現在才十二歲,虎落平陽,也不是什麼大佬,沒什麼好怕的。
她做好了心理建設,決定高冷一點,不經意留下一瓶水就走。
七月蟬鳴聲中,馳厭聽見拖遝的腳步聲回頭。
粉衣小女孩驚恐地和他對望一眼。
她左腳絆右腳,下一刻臉著地撲倒在他身邊。
頭上暖黃色的帽子咕嚕嚕滾到少年腿邊,他平淡地看了眼她小巧的帽子,女孩細軟泛黃的發絲鋪了一肩。
薑穗:“……”
她握緊拳頭,臉一瞬通紅。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九歲的身體好難駕馭,好丟臉。
薑穗咬牙,她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從脖子上解下水壺。
那水壺在她摔下去的時候,咯得她還沒發育的小胸脯生疼。
她忍住了沒揉,還記得自己要高冷一點,薑穗一秒進入狀態冷著臉。
然後馳厭聽見她怯生生結結巴巴說:“你、你喝、喝水麼?”女孩子水汪汪的桃花兒眼裝滿盛夏顏色。
薑穗發誓,她人生第一次差點因為羞恥而哭出來。
她恨不得氣惱地捶一捶這具沒用的小身板。
馳厭默默接過水壺,擰開隔空往嘴裡倒。
他唇乾裂出血了,鄭春不可能讓他喝水,馳厭喝得很急。七月太熱了,換個人估計早就暈倒了。然而這具千瘡百孔的軀體比鋼鐵還結實,他想暈倒少遭罪都做不到。
沒什麼比活著更艱難了。
他一口喝完了,一滴沒浪費。
馳厭把軍綠色水壺扔回她身上,一個謝字也沒說。
他細長的眼垂著,輕輕喘著氣。
薑穗小臉維持著高冷的表情,半晌蹲在他身邊撿起帽子。少年滿身汗水味,離得近了,薑穗還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
命真硬。
她拿著水壺,反正也不求這個傲慢少年一聲謝,她又慢騰騰轉身離開。
等她走老遠了,馳厭才抬頭。
榆樹下,小女孩像隻小企鵝。
偏偏她還自信又認真,是隻認真的桃花兒眼小企鵝。
他黑黢黢的目光看了她許久,唇角微不可察抽了抽。
孫小威玩夠了,哼著歌回家,夏天太陽才剛剛落下去,他定睛一看,大樹後有個清瘦的人影。
孫小威嚇了一跳,驚疑道:“馳、馳厭!”
少年額發濕透,冷冷地看著他。孫小威心裡有鬼,心虛極了。他跋扈的語調都忍不住低了低:“你彆過來,你要做什麼?”
馳厭個子拔高比較早,他快十三歲,身高就將近一米七,他俯視著孫小威,乾裂的唇滲出些許血跡,少年的聲音像是老舊沙啞的風箱:“昨天加今天,我挨了兩頓打,身上一共被打了143下,跪了六個小時。”
孫小威後退了一步,抱著足球身體抖了抖。
馳厭說:“你爺爺和你爸都是當官的,你奶奶在家照顧你,她溺愛你,但你爸不會。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是你乾的,除了給鄭春賠錢,這頓打也會落在你身上。”
孫小威總算心慌了。
其實如果他年紀再大一點,馳厭這番話嚇不到他。他是官二代,而馳厭呢!他沒爹沒媽,帶著弟弟住在舅媽家。可是人小時候犯錯,都很怕被大人知道,哪怕隻是打碎家裡一個碗,也恨不得偷偷毀屍滅跡。
而且馳厭被毒打,孫小威是看見了的,無形加重了他心裡壓力,現在怕極了父母和鄰居知道他不僅乾了壞事還撒謊。
馳厭估摸著差不多了,冷冷一勾唇:“下學期開始,你每天給三班的馳一銘買一份菜。買一學期就夠了。”
孫小威每天有幾塊錢零花錢,他存錢罐還有過年收到的一大筆錢,聞言咬牙:“我給他吃的,你就不說出去嗎?”
馳厭眸色冷淡,看著他。
孫小威抱緊足球:“我、我買!”
孫小威抱著足球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又回頭說:“你不許說,如果你說了,我就把你前幾天翻垃圾桶找吃的東西說出去。”
馳厭擦了擦嘴巴上的血跡,意味不明地低低嗤笑一聲:“你儘管說。”
活在世上,光腳的就不怕穿鞋的。
骨氣是什麼,驕傲是什麼?這種沒用的東西他早就沒了,也懶得有。
孫小威見他果真不在意,隻好說:“好吧好吧,我會買給馳一銘的。”
太陽慢慢落下去,汗水險險流進馳厭眼睛。他連擦汗的力氣都沒了,隻能靠著樹乾闔上眼。
他聞不到夏風的味道,也嗅不到草木清香,隻有自己身上的汗水味,又臟又難聞。
嘖,生活真他媽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