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馥默默翻了翻記憶。
選題一旦確定,就不能修改了。
——選題本身也是考評成績的一部分。
隻能如此了。就看她能把這重複了許多次的選題,弄出什“花樣”來吧。
做新聞報道,總要在彆人沒挖到的地方下鏟子。可就算彆人已經挖過了,你就不能比他們挖得更深嗎?
*
舍友們發現寧馥不再往校外跑了。
每天規規矩矩上課,下了課就去學校外的天橋地下通道轉一圈。給乞丐們投點零錢,有時蹲在旁邊聽其中一個乞丐拉二胡。
這是實習失敗,重新回來打算爭取一下期末成績了?
大家隻覺得不可思議中又有好笑——寧馥這樣無利不起早的人,怎麼可能這樣認地對待一份早已經不可能拿高分的期末作業?
那兩個乞丐,整天就是待在天橋上,隨機跟路過的人晃晃他們裝滿一塊錢紙幣鋼鏰的缸子,說兩句“好人一生平安”。
他們的時間多的是,想采訪,隻要挑個人家不打算睡覺的時候就行了,哪還用得著像寧馥這樣做功課?
難不成……她是想靠認真的態度和工作量來讓老師給同情分?嗬,這算盤打得可真厲害啊!
眾人如何猜測,寧馥並不在意。
她依舊每天下了課到天橋上聽二胡。現在正是夏天,乞丐邋遢,身上時不時地散發出一股股酸臭,但寧馥毫不在意,就蹲在他旁邊聽。
這兩個乞丐兄弟相稱,其實卻沒有血緣關係。
他們是老鄉,而且都姓陳。
大陳今年已經五十了,以前是工地上鋼筋工,因為出了意外,手上落下了殘疾。
他在家鄉也沒有妻子兒女,原本是想打工攢錢好好取上個媳婦的,沒想到卻成了廢人,從此一蹶不振。工地給的賠償款很快在賭博中輸得精光,他就開始在城市間流浪,乞討為生。
“在學校邊上好討生活啊!”這是大陳的原話,他也就這樣在學校外麵駐紮下來。找了個沒人要的破窩棚,收拾收拾將自己撿來的什爛棉絮破編織袋等家當都安置進去,就算是有了家。
後來就遇上了小陳。
小陳當年也就二十來歲,念過高中,從老老家出來打工,卻沒想到生了急病,被沒良心的工頭從工地趕了出來,連工錢都沒給他結。
小陳這一病,就把眼睛給病瞎了。
沿街乞討的小陳遇了已經有了“家”,比他條件優越的大陳。
大陳一時起了同情心,也想著兩個人能抱團兒混少還有個照應,哪怕小陳是個瞎子呢。於是便收留了他。
兩個人開始日常到學校外麵天橋上乞討的“規律生活”。
他們的背景故事已經在許次采訪中被問過許多遍了,新聞學院的同學們都稱得上了解。
二陳平時一個在學校東邊的天橋上,一個在西邊的地下通道裡——在一塊就隻能賺一份錢,分開了能賺兩份。
小陳現在三十來歲,他眼睛瞎了,不愛說話,據說脾氣也不好,曾經發狂地打砸東西,把路人嚇個半死。
還是大陳不放心過來看他,各種給他求情,保證他不是危害社會的瘋子,這才讓受驚的路人放過了小陳。
但小陳總能比大陳賺的錢多。
無他,他有一門手藝——拉二胡。
寧馥正是每天都來聽這個小陳的二胡,她都快摸出規律來了。
通常到了晚上九、十點鐘以後,行人少了,大陳就會從他那地下通道出來,來找小陳。
一根棍子兩人各握一端,手殘的領著眼盲的回家去。
寧馥記得有個學長的作業就以這二人“回家”的背影做結尾鏡頭,後拉個遠景,天上月亮光輝灑落,冷漠而又慈悲。
雖然也隻拿了個及格分,但不得不說,令人印象深刻,發人深省。
*
小陳今天拉《二泉映月》。
他會拉的曲目並不太多,但這《二泉映月》是保留曲目,往往拉上一首兩首彆的曲子,他就會拉一遍《二泉映月》。也許正是因為瞎了眼,他這首曲子更有共鳴。
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是阿炳。
這個沉默寡言,隻有在搖晃缸子要錢時才努力而認真地營業一下的小陳拉琴時有出錯。
因他是盲人,能拉出曲調來已經很令人稱奇,也就沒什人在意曲子裡的錯誤了。
他對《二泉映月》很有執念,哪怕這曲子對一個瞎子來說有點太難了,但平時沒人叫他拉琴表演的時候,他自己也反複地練習。
寧馥天天來,小陳雖然看不人臉,但也知道有個姑娘,要就是個很瘦的小夥子,腳步輕快,每天來聽他拉琴。
就這過了半個多月,小陳終於問:“你怎麼不去找我哥。”
大陳更好說話,對學生們也算是有求必應,甚至願意讓人給他的傷口拍照(當然,錢要到位)。比起小陳傳聞中那隨時可能暴起傷人的古怪脾氣,學生們還是更願意和大陳打交道。
寧馥笑道:“我喜歡聽你的二胡。”
她喜歡努力的人。
而且,二陳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由大陳講述的,小陳不愛說話,很學生到了也撬不開他的嘴,終還是被大陳笑吟吟地接過話頭。
如果要另辟蹊徑,故事換個人來講,說不定也會有更好的效果。
小陳盲眼直視著方,那眼仁上蒙著一層白翳,“那你認真聽。”
語氣冷淡,仿佛在質疑寧馥根本沒說實話。
他不再說話了,重又拉起了二胡,琴聲幽咽,如泣如訴。
寧馥聽到晚上,大陳來了,看看小陳麵前的討飯缸子,高興極了,一邊將木棍伸給小陳,一邊說“走了,下回拉琴,咱就有錢了!”
寧馥目送著二人在月光下走遠。
她的腦海裡,一直回蕩著小陳的琴聲。
他的確很努力,拉了這許多年,卻還是出了幾處不大不小的錯。聽起來有點彆扭。
寧馥回了宿舍,打開電腦帶上耳機,找出了《二泉映月》。
小陳果然是拉錯了。
寧馥反複聽了幾遍,又找音樂賞析來看,對應著白天聽到小陳的琴聲,一段一段地看過去。
每次,在第一段的第十小節,他都會拉重複。
淹沒在整段曲調裡,不是精通這專業的人,不是完完整整聽過一邊的人,是覺察不到的。
寧馥眯起眼睛,她忍不住有了一個猜測。
第一段第十小節。餘出來的琴聲。
1-10.
110.
他……是在求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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