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她好厲害啊……”
寧舒英聽到身旁的同學低聲感歎。
收服匪寨, 建立秩序,形成戰鬥力。
保護百姓,出征滇緬, 隻為護國門。
隻消自己帶入一下, 她辦的不論哪一件事,都是驚人的成就。
而這樣一個人物, 戰死在22歲的年紀。
換到現代來, 她還是個正該畢業的孩子, 應該在夏天吃著西瓜, 喝著冰奶茶, 在空調房裡看綜藝, 偶爾為找工作發發愁, 然後被新出的彩妝吸引注意力。
她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不過她的拍照水平應該是很不錯的。
至少那張她拍攝的, 傳奇女將寧芳涯和她年輕時戰友的合影,就將兩個女孩的神態抓得活靈活現, 有意思極了。
有人猜測她們的關係。
猜測作為山寨和後來十八團的領導者,隻有二十多歲的寧馥是怎樣與這些隻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女孩們相處的。
寧馥這個人物的存在,還是近幾年才被發掘發現的,當年與她並肩的戰友幾乎已無人存世,隻有照片中的主角之一,寧芳涯將軍還活著,已經百歲高齡了。
對這樣一位英烈的追溯,隻能止於此。
寧舒英忍不住陷入回憶。
她與芳丫的關係一直也不好。
她覺得芳丫是假乖巧真心機, 她知道芳丫看不慣她像個沒斷奶的、過於渴愛的孩子般時刻依賴寧馥。
她們能留下這張看起來稱得上“和諧”的照片, 不過是因為一個共同的理由、一個共同的人罷了。
拍照的是寧馥。
所以……所以她們才能全都望著照相機的方向,專注地露出笑臉。
天門山一戰中,醫護班跳崖的六人裡, 隻有她和芳丫被崖壁上斜生的樹托住,幸運未死。
她們兩個人就算平日裡再怎樣彼此厭惡,當時也不得不相依為命地擰成一股繩,想法子曆經千難萬險回到部隊。
是都沒能來得及見那個人最後一麵。
***
他們獲得了勝利。
整編第十八團堅守住了戰略要塞,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局部戰爭,乃至整個滇緬戰場,或許就因為他們的據守而發生了轉變。
這是一場無歡慶的勝利。
2201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壤,幾乎都浸透了他們同袍的血肉。
很多人,甚至連遺骨都無收殮。
——他們早已經與山石草木混在一起,分分不開了。
來換防的友軍部隊麵對著這山上紅色的土,紅色的石頭,紅色的戰壕,給他們敬禮。
整編第十八團,前身中國滇南鬆塗縣外白馬山土匪。
在真正的“正規軍”眼中,他們這一群人,哪怕是壯大到了一個團的建製,不過就是一幫草窠子裡滾出來的泥腿子。
不過是炮灰的命。
就是這群炮灰,能把自己釘死在這座反複被炮|彈洗禮,被瘋狂進攻的山頭上,子彈打光了就上刺刀,刺刀卷刃了就搬石頭,最終幾乎耗儘每一滴血,耗儘每一口最後的吐息,耗儘了他們自己的性命。
他們守住了。
敵人沒想到。
自己人也沒想到。
整編第十八團此戰揚名。
她們埋葬寧馥的時候,寧芳涯沒有掉一滴眼淚。看著寧舒英在墓前痛哭失聲,倒是沒有再諷刺她。
她甚至遞給寧舒英一塊臟兮兮的手絹,給她擦了擦眼睛。
她們兩個就像幼稚的小孩子,所有明裡的爭風吃醋,暗裡的挖坑互踩,不過都是爭搶著寧馥的注意。
哪怕她們在隊伍中已經成為了舉足輕重的成員,跟著十八團大大小小的戰役不知經曆了多少。
現在不需要了。
兩個幼稚鬼,突然就長大成人。
華軒沒有來參加這個簡單的“葬禮”。
他很忙。
忙著重新補充兵員,忙著開赴下一個戰場。
整個十八團沒了參謀長寧馥,就像塌了一半的天。
他是團長,現在要把這一整片天頂起來了。
寧舒英忍不住質問他。
為什麼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傷心?
她知道這話很傷人。
就像一把根本沒有手柄的刀,她刺傷彆人的時候,自己握刀的手,已經鮮血淋漓。
隻有這樣。
隻有這樣她才能讓自己更清醒地意識到,那個給她剝芋頭的寧馥,已經不存在在這世界上。
寧舒英知道華軒和寧馥的關係。
事實上,團裡白馬寨的老人們幾乎都清楚。
“寧先生”雖然是大當家娶上山寨的媳婦,可根本與大當家沒夫妻間的那檔子事。大當家待她,愛而重之,重而敬之。
華軒隻道。
“戰事未儘,我不能不顧。”
出征時他不曾問過寧馥一句,要做麼,要往何處。
現在他不會猶疑,不會迷惘。
他知道寧馥想要的是什麼。
——她為這個心願而死。
從此,隻有向前。
因為後退一步,便是家國。
***
部隊修整開拔後,華軒終於去2201高地上看了寧馥。
沒有墓,就是一個簡單的小土包。
沒有墓碑。
戰地簡陋,轟炸之下,他們連一塊像樣的、完整的木板都找不到。
最後找了半截被炸斷的旗杆,插在墳前。
戰旗殘損,半截旗杆的殘端指向布滿陰雲的,鐵灰色的天空。
這裡是2201高地上的最高點。
寧馥走前說這裡不錯。
“此地甚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