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晟坐在座椅裡, 手指輕輕點著桌麵,語聲透出些許憶往昔的感慨。
看起來特像在說人話。
其實完全不是。
“那年我初二,我爸出了事, 我夾在背叛與傷痛中齟齬前行。我突然對人生產生了很多懷疑——奮鬥有意義嗎,正直是對還是傻,骨肉至親間就可以完全信賴嗎,我以為我了解每個人,但我真的了解嗎?”
謝景明表情逐漸迷惑。
謝瀾同款迷惑臉,“局域前行是什麼意思?關在一個小房子裡那個……彳亍?”
竇晟搖頭,“齟,齬,都是三聲。齟齬前行是說前進的路不通暢,或者內心對前進有抵觸。”
“嗯…………”謝瀾蹙眉沉思,片刻後放棄交流, 掃碼點起菜來。
謝景明問道:“文瑛沒和你聊過嗎?”
“天天聊。我和我媽成酒友了,我媽天天哭, 有一陣我好像抑鬱了,看東西是灰色的, 飯不怎麼吃, 白天不上學晚上不回家, 在外麵一逛就是一天。”
竇晟抬頭對上謝景明驚愕的目光, “叔叔應該知道我爸的事吧?”
謝景遲疑道:“知道一些。”
竇晟聞言慘淡地扯了扯嘴角, “那時候我在想,錯的可能不是我爸, 是我。如果沒有我, 他直接跟我媽離婚就好, 對他對我媽都好。”
謝瀾心臟突然有些抽痛, 抬頭朝竇晟看去。
竇晟神色和剛才沒什麼兩樣,眸子垂著,看不出演的成分究竟有多少。
關於那段過往,他隻聽竇晟安慰陳舸時提起過一些,但卻從未追問。
謝景明問道:“然後呢?”
竇晟沉歎一聲,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眼睛倏然一亮。
“然後突然有一天,我打開了youtube。”
“……”謝景明猝不及防一懵,“youtube?”
“對。我那天和人打架打得巨痛,誤打誤撞點進謝瀾視頻,突然感覺手裡的紗布碘酒差了點意思,那時候什麼都不想做,就想站在那裡安安靜靜把那個視頻看完。”竇晟說著掏出手機,嫻熟地點進謝瀾youtube主頁,滑到最下指著那個最初的投稿說,“被陌生人跨越千山萬水擁抱,叔,你有過這種感覺麼?”
謝景明凝固了片刻,“有……也沒有……”
“我說不出那種感覺。”竇晟打斷他,“直到現在也說不出。類似身處暴風眼的寧靜吧,不管世界每天在上演什麼,都會有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拉琴,會有一片葉子擺在這傾聽他。”
竇晟說到這,音色仿佛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指著畫麵上輕輕震顫的梧桐葉,“我對這片小葉子的代入感極強,我就是這片葉子。”
謝景明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屏幕。
“你代入這片葉子?”
竇晟點頭,“後來我天天給謝瀾發私信,拍梧桐葉子發給他,久而久之狀態好了點,成績還是爛,但心情平複了。直到某一天。”
竇晟忽然在桌子下麵不動聲色地拉了下謝瀾的手,像是某種提前的安慰。
“那天謝瀾的視頻裡,梧桐綠葉突然換成了梧桐枯葉。其他觀眾隻是當個樂子笑笑,但我突然有種感覺,好像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樹葉枯了,我該振作起來了,所以就開始斷網衝刺中考。”
謝瀾愕然扭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那是謝瀾silenaves時期的最後一個視頻,發在媽媽去世後。
梧桐葉枯了,媽媽走了。但那竟然是竇晟決心重歸明朗的契機。
或許因為知道他的真實經曆後,猜到了那片枯葉的象征。竇晟從沒有跟他說過這件事,
謝景明滿臉不解,問謝瀾道:“你還用過枯葉?”
謝瀾眸光一動,眼神倏然空下來,低頭嗯了聲。
“太不吉利。”謝景明不禁蹙眉,似乎想提舊事,但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那是謝瀾的最後一個視頻,也不知道那個視頻是肖浪靜死後的視頻。
謝瀾早知道謝景明壓根不關注自己的視頻號,但仍然下意識地擰起眉頭。
包廂門被敲響,服務員進來上飲料,暫時打斷了這段對話。
謝景明給他倆倒果汁,和竇晟感慨起當年往事,竇晟順著他的問題又平靜地答了幾句之前的想法。
那些敘述真真假假,摻著子虛烏有,摻著誇大其詞,但也都是他鮮少為人道的不堪往事。
就這樣,被他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提起。
“所以叔叔。”竇晟手在桌子下輕輕捏著謝瀾的手,笑道:“不能說謝瀾做視頻沒有意義,肖阿姨生病時可以看兒子的視頻獲得寬慰,世界上又不知道有多少個我每天晚上聽著小提琴聲睡覺,怎麼能說沒有意義?”
謝景明歎了一聲,“你這個例子確實比較特殊……”
“不特殊。”竇晟淡然搖頭,“我覺得有能量的人就是有責任去影響,看silenaves那一年多,成就了我後麵做視頻的初心。”
謝景明頓了頓,隨口敷衍卻被認真反駁,讓他一時間有點不知道怎麼接。
他正醞釀著要說幾句,手一抬卻碰翻了筷子,一隻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
謝瀾腦海裡還徘徊著竇晟剛才說的話,猝不及防地,竇晟鬆開了他,把手拿到桌麵上給謝景明倒了杯果汁,“叔叔,你也喝。”
謝景明拿著筷子起身,應該是沒看見,笑道:“你多喝點吧。你可夠能說的,我突然想起好像上學的時候文瑛也這麼能說。”
謝瀾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服務員又來敲門,這次是來上菜。
竇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掏出手機對著菜錄小視頻,錄完還當著謝景明的麵傳給了謝瀾。
謝景明看了謝瀾好幾眼,終歸沒再說什麼。
飯到一半,他又忍不住好奇起竇晟的u經曆,“你的id是什麼?我下個a搜搜你。”
謝瀾一下子緊張起來。
竇晟夾菜的筷子頓了頓,“人間絕帥竇。”
“爸。”謝瀾忽然緊張得有些說不出話,張嘴結舌了半天才道:“吃飯,看他的號乾什麼?”
竇晟也接著笑笑,“叔叔,我拍的都不是正經視頻,都是搞笑的。”
謝景明隻是嗯嗯了兩聲,還是搜出他的主頁,“這麼多粉絲?我看……”
他話音忽然一頓,看著竇晟主頁上的視頻蹙眉。
謝瀾心已經涼了。
謝景明和趙文瑛不一樣,趙文瑛一看就是從來沒接觸過同性戀的樣子,看到那些視頻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但謝景明在這方麵算是見多識廣,不說遠的,朋友兒子出櫃時他出麵調和過父子關係,倫敦老房子的鄰居也是一對養法鬥犬的男同。
謝景明蹙眉看著屏幕上的小字,“假裝我有男朋友?你和謝瀾拍的?”
竇晟吃著飯隨意笑了笑,“是啊,平台命題作文,拍著玩。”
“這種不太好。”謝景明猶豫了一下,“你這麼多粉絲,開這種玩笑,他們容易誤會。”
竇晟樂了,“誤會又怎麼了,我的性取向跟他們無關,總不能指望我從粉絲裡轉發抽獎抽一個對象?”
謝瀾原本緊張兮兮喝水,結果一口嗆在嗓子眼裡,差點噴出來。
謝景明也嚇一跳,夾起的蝦仁都掉了。
竇晟邊夾菜邊笑道:“不過謝瀾倒是可以這麼乾,也不用抽,就把自己打包好空投下去,看看能砸中哪個幸運的粉絲。”
謝瀾:“……”
謝景明氣樂了,“你這孩子,說話沒……沒……”
“沒憑沒據,沒頭沒尾,沒著沒落。”竇晟給他續上了,樂道:“我日常胡說八道,不用理我。”
功夫菜一頓吃三個多小時,吃完謝景明就拖著行李跟他倆回望江麗影。
謝瀾和竇晟拉了他好幾次他都不肯上樓,就在下邊轉轉,把箱子交給謝瀾送上去。
箱子死沉,謝瀾進屋一開箱嚇一跳。
——謝景明把他衝刺ic的那些資料都捆好搬了過來,書本資料最吃重量,這箱子一半分量都是這些資料來的。此外還有謝瀾從前常用的幾個相機,筆記本電腦,肖浪靜送他的耳機、鋼筆,一家三口的合照,兩支謝瀾常用的小提琴鬆香……
箱子角落裡塞著皺巴巴的舊t恤,謝瀾隨手扯開,從裡麵卻掉下兩遝粉花花的鈔票,看樣子是兩萬人民幣現金,現金之間夾著一個小透明塑料卡袋,裡麵有一張國內銀行卡。
竇晟對著那些錢愣了好一會,“你爸太久沒回來了,都不知道國內很少用現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