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道點頭,隨老爺子踏入書房。上次來的時候,書房還沒有布置妥當,今天卻已經舊貌換新顏。
書房很簡潔,倒不似姑蘇家中那般如同一座古籍珍藏館,靠牆兩排書架,依舊是線裝發黃古籍多於新版書,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古樸書桌,書桌旁是一尊青釉瓷瓶,瓶中盛著不少係好的卷軸。書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一幅“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墨寶卷軸才寫了四字便已經擱筆,呈在書桌上頗顯得怪誕。
老人負手立於書桌前,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了一眼,語深心長道:“人生的路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不短,總不會一帆風順,有些坎坷和顛簸,到我這個年紀你回憶起來,你就會發現其實當初也沒有多大的事,隻是站在當下的立場和心境下,覺得了不得了,實則不管如何,天是塌不下來的。”
李雲道搬了把椅子放在老人身後,自己卻躍上那張古樸書桌:“老師,您說走仕途是為了什麼?”
老人撫須而笑:“為了什麼?好好好,今天我就來跟你說道說道,就算是今天的半堂課吧!”李雲道出乎意料地沒跟老爺子耍嘴皮子,隻歎了口氣,神情頹喪地靜靜坐著,望著書房門口隨風而過的青色簾布。
“官字兩張口,一張口為上,一張口慮下,放在百年前,範文正那句‘居廟堂之高之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還算周全,放在如今再細細思量,其實也算不得周全。為官者,上憂政堂,下憂百姓,這是官員的立根之本。其實簡單點來說,便是你當了官,便要以國家利益為出發點考慮問題,同時也要思慮治下百姓的疾苦。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是古往今來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老爺子似乎看出李雲道情緒不高,所以儘量放慢了語速,語調也出奇地輕柔。
李雲道望著隨風律動的青簾,隻抬了抬眼皮,歎氣道:“如果兩者衝突了呢?”
老人微笑點頭,似乎對李雲道能提出這樣的問題而覺得很滿意:“學而不思則罔,你已經碰到了問題,有了困惑,這是好事。”
李雲道無可奈何道:“老師,您說人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老人笑道:“往日裡你比誰都聰明,怎麼唯獨今天自己明明知道答案,還來考究我這個老頭子?”
李雲道歎氣道:“錢強本來有一個美滿和睦的家庭,偏偏妻子得了惡疾,走投無路時終於有了生還的希望,一個電話被剝奪了一家人的期望。一個能吏就如此被逼上絕路,您說這是誰的錯?”
老人搖頭笑道:“誰都沒有錯。”
李雲道看著老人,表情茫然,躍下書桌,徜徉在墨香縈繞的書架前,手指從黑紅色的木板上劃過,竟一粒灰塵也沒有。
老人笑著道:“是不是覺得很乾淨?”
李雲道點頭:“師姐很能乾呢!”
老人道:“看似板上很乾淨,但手指上總還是有塵土的,隻是你看不到。當你看不到的時候,你便以為它是不存在,但它實實在在是存在著的。”
老人如同打啞迷般的存在與不存在,彆人可能摸不著頭腦,但李雲道卻仿佛有所悟一般,站在書架前,思量了許久,才道:“人生來是善惡並存的,就像硬幣的兩麵,隻是在後來的社會化的過程中,有一麵被逐步放大。”
“孺子可教也!”
“哎,老師,能不能以後不打啞迷,這樣說話很累的。”
“小子哎,跟你說話老頭子我都要斟酌再三才敢開口,生怕被你揪了漏洞,你說是你累還是我累?”老爺子這才大刀金馬地坐了下來,提起潤墨飽滿的狼毫,隻是在空中頓了許久,都未曾下筆。
“怎麼了?”李雲道奇道。老爺子是全國書法協會的副會長,一手草書被國內書法界譽為可傳世經典。下筆時,老爺子向來有如有神,數息間便能成就一幅暢快淋漓的大字,似今天這般欲下筆卻又凝滯不前的狀態極為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