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還沒亮,瑤英就被謝青喚醒了。
她記得今天是曇摩羅伽講經的日子,起身梳洗,穿一身素淨布袍,一邊啃芝麻胡餅,一邊就著搖曳的燈火看經書,心裡默默記誦。
鐘聲從花牆外傳來,隔著層層疊疊的枝蔓,聽去深沉悠遠。
晨曦初露,緣覺過來領瑤英去大殿,看她裝束清淡,烏黑長發以一支樸素的碧玉簪挽起,沒有戴其他金玉飾物,滿意地點點頭。
瑤英住的院子在佛寺東北邊,離大殿很遠,途中穿過幾道長長的淩空飛廊。她指著腳下幾座院落,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地方?”
這些天她發現佛寺最外圍有許多高低錯落的殿宇宅邸,有的是官署,有的是驛館,有的是邸店,有的是王公貴族清修之所,她所住的院落屬於後者,所以嚴格來說她不算住在佛寺,因此可以自由出入。
佛寺是王庭曆代君主修習的地方,占地很廣,僧人雲聚,隨處可見守衛的士兵,每天還有許多百姓前來參拜瞻仰,非常熱鬨,不過佛寺中有片院落一直空置著,幽靜冷清,很少有人出入其中。
正是她腳下的院子。
緣覺順著瑤英的視線看去,小聲說:“那是刑堂。”
瑤英沒有接著問。
她隱約記得,曇摩羅伽從出生起就被幽禁在佛寺,王公貴族想嚇唬他,磨掉他的誌氣,故意把他關在刑堂裡,直到他十三歲。
刑堂是向下挖出來的一層,晨輝傾灑而下,跌進那幾間陰暗的庭院,像落進深不見底的古井似的,看不到一點亮光,幽暗森冷。
在那種地方住十年該有多難受?
快走近大殿時,嘈雜人聲傳進瑤英的耳朵。
曇摩羅伽準許普通百姓入寺旁聽宣講,不論貴賤男女。一大早虔誠的老百姓就齊聚在殿堂下,階前人頭攢動,即使每個人都刻意壓低聲音說話,還是一片嗡嗡的說話聲。
講經快開始了。
大殿建在台磯之上,不像中原的佛寺那樣煙火繚繞,顯然王庭的佛教和中原佛教一樣在流傳過程中融合了很多本地傳統,四麵牆壁上繪滿精致的壁畫,穹頂大片幽雅藍花,殿堂空曠潔淨,氣勢恢宏,四周修建有狹窄的可供兩人並行的通道。
殿中設高台,台下坐滿僧人,最前方左邊席位上金光閃閃,是一群衣著華貴的王公貴族,長廊裡有僧兵戍守,階下的百姓時不時踮腳往裡張望。
緣覺領著瑤英坐在一處角落裡,無數道目光向她看了過來,她坦然自若,微笑著回望過去。
那些人臉上神情一僵。
瑤英坐定,環顧一圈,看她的大多數是王公貴族和百姓,僧人們的定力好多了,隻悄悄抬眼打量她一會兒就默默收回視線。
貴婦們斜眼看瑤英,互相擠眉弄眼。
瑤英眼觀鼻、鼻觀心,她的胡語還沒有好到能聽懂貴婦們的竊竊私語,正好耳根清淨。
不一會兒,僧人簇
擁著曇摩羅伽來了。
瑤英瞪大眸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曇摩羅伽是走過來的,一身寬大的絳赤色袈裟,手裡握了串持珠,步履從容,飄飄欲仙,眼神清淡,不帶一絲煙火氣。
這還是瑤英第一次看曇摩羅伽走路,心裡不禁有種很異樣的感覺,目光一直定定地圍著他打轉。
他身姿高挑挺拔,目似寒星,氣質清華。
瑤英想到他不久前還腫脹得發黑的雙腿,寬大的袈裟遮住了身形,不知道他的腿恢複得怎麼樣了。
從他優雅的步履來看,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蒙達提婆回天竺了,不知道他到底患的是什麼病,水莽草完全是以毒攻毒,長期服用肯定會有隱患。
旁邊傳來幾聲咳嗽,有竊笑聲傳來,緣覺低聲提醒瑤英:“公主……”
她看曇摩羅伽看得太專注了。
瑤英回過神,發現殿中所有婦人都在看自己,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收回視線。
曇摩羅伽立在高高的殿階上,升座,坐定,領著眾僧開始念經,法相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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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貴族和殿外的百姓也都斂容正坐,跟著一起誦經,比肩接踵的人群,望去全是一臉虔誠。
梵音清遠,莊嚴肅穆,著實震撼人心。
瑤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端正坐姿,跟著緣覺一起誦經。等她把這幾天臨時抱佛腳背熟的經文顛來倒去背了三五遍後,誦經聲停了下來。
小僧人捧著卷文畢恭畢敬走到高台前,曇摩羅伽隨手從卷文中抽出一卷,小僧人朗聲念出一個人的名字。
台下一名僧人應聲而起,朝曇摩羅伽行禮,開始發問。
曇摩羅伽回答了幾句,僧人皺眉思索,雙手合十,歸坐。
接著曇摩羅伽又抽出一卷經文,小僧人看了看布帛上寫的名字,念了出來,僧人激動地站起身,大聲發問,語速很快,曇摩羅伽神情淡然,回答的速度卻一點都不慢,僧人不停追問,甚至有種咄咄逼人的意思,他麵色不改,一一回答。
末了,僧人雙手合十,一臉佩服的表情,歸坐。
小僧人繼續點名,每一個被點起來的僧人都一臉振奮,連續向曇摩羅伽發問,曇摩羅伽一一作答,聲音平和。
瑤英看得一頭霧水。
緣覺小聲和她解釋,這類似於佛辯,眾僧將他們的疑問寫在皮卷上交上去,曇摩羅伽抽中誰,誰就能和他展開一場簡短的佛
辯,萬事萬物,佛法佛理,從無到有,天上的雲,地上的草,什麼都能辯。
瑤英咋舌,硬著頭皮繼續聽,僧人和羅伽辯論時用的是梵語,她聽不懂,不過雙方辯論的速度極快,光是看那些僧人或為難、或竊喜、或失落、或絞儘腦汁冥思苦想的表情也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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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摩羅伽抽中十卷經文後,小僧人撤下托盤,台下僧人臉上的表情重歸平和,殿中氣氛變得輕鬆了許多,羅伽
開始講法。
他先講梵語,然後改成胡語,偶爾夾雜另一種胡語,聲音清朗,音調婉轉,如玉珠落盤,帶著舒緩的韻律。
殿中殿外眾人全都聽得如癡似醉,不時有婦人低頭拭淚。
瑤英聽出曇摩羅伽在講善惡因果的故事,聽到後來就不大懂了。她腰板挺直,跪坐了半天,渾身酸痛,忍不住偷偷換一個姿勢。
一道清冷目光掃了過來。
柔和,又有種不露鋒芒的力道。
瑤英不禁一個激靈,立馬老實了,一動不動,繼續聆聽。
曇摩羅伽看一眼她漆黑柔亮的發頂,挪開了視線。
瑤英這回不敢動了,又坐了一刻鐘,人群響起此起彼伏的感歎聲和誦佛聲,所有人起立,朝曇摩羅伽恭合雙掌,目送他走下高台,在僧人們的簇擁中離開。
等他清臒的背影消失在殿門處,瑤英心口一鬆:這就完了?他不會抽查她的功課?
原來隻要她老老實實坐著聽早課就行。
瑤英起身正要離開,幾道人影罩了過來。
般若和幾個僧人站在她麵前,神情嚴肅,冷笑著捧出幾本經書:“公主修習佛法,可有所得?”
瑤英嘴角抽了抽:剛才高興早了,抽查她功課的人在這等著呢!
般若站在瑤英跟前,腰板挺得像截白楊樹,開始抽背瑤英經書中的內容。
他問的剛好是曇摩羅伽讓緣覺提醒瑤英的部分。
瑤英一愣,隨即暗笑:和尚居然幫她作弊。
她雖然不能理解書中的深義,但背書難不倒她,對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