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過後,風漸漸停了,層雲散去,露出湛藍蒼穹,山巒巍峨聳立,宛若一頂巨大的銀冠。
畢娑一行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緣覺回到怪石堆下,怕昏睡的瑤英被凍著了,往篝火裡添了些乾馬糞,搓了搓手,抬頭細看她的臉色,視線正好和另一道凝視的目光撞上。
蘇丹古盤坐著,碧眸低垂,看著身旁的瑤英,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
雖然他眸中清清淡淡,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隻是隨意盯著瑤英在出神,緣覺卻覺得他的眼神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攝政王不該有這種柔和的神色,他應當殺伐決斷,無欲無求。
隻有這樣,他們這些知情人才能分得清佛子和攝政王。
緣覺有些失神。
仁慈高潔的佛子和雙手沾滿血腥的攝政王是一個人。
從前,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和畢娑常常分不清佛子和蘇丹古,明明是同一個人,隻是換了個身份,有什麼分彆?
他們年輕氣盛,驕傲,自負,認為自己是天底下對佛子最忠心的人。
後來,當他們看到被功法反噬的蘇丹古時,馬上就把他們當成了兩個人。
他們愛戴佛子,畏懼攝政王。
麵對佛子時,他們敬仰崇拜他。
麵對攝政王時,他們小心翼翼,渾身緊繃,手一刻不敢鬆開刀柄。
久而久之,他們真的把佛子和攝政王當成了兩個人。
殊不知,他們就是一個人。
身為佛子的近衛,對佛子忠心耿耿,眼看著佛子自小忍受痛苦折磨,他們尚且無法接受攝政王這一重身份,文昭公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卻能理解攝政王,相信攝政王。
文昭公主會不會真像傳說裡的那樣,是佛陀送來佛子身邊的?
中原和王庭隔著萬裡之遙,一個漢人公主居然能流落至王庭,因緣巧合,動人心魄。
這段緣最後會是善緣,還是惡緣?
緣覺忍不住胡思亂想。
篝火裡發出一聲輕輕的爆響。
緣覺回過神,褐色眼睛望著瑤英,張了張嘴巴,想起雪崩前的一刹那瑤英知道來不及逃走、果斷緊緊抱住蘇丹古時臉上的堅毅和平靜,心中仍然震顫不已,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後,他看向蘇丹古,乾巴巴地低喊一聲:“王……”
蘇丹古眼簾抬起,淡淡地掃他一眼,一語不發,身上隱隱帶著一種與身俱來的壓迫人的氣勢。
緣覺下意識繃起腰背,心裡一陣緊張,這才是他熟悉的攝政王的目光。
他改了稱呼:“攝政王,屬下和阿史那將軍四處看過了,山上的殺手大多被大雪掩埋,隻有幾人逃脫,阿史那將軍還沒來得及審問他們,他們服藥自儘了。”
救出蘇丹古和瑤英後,他們檢查過殺手的屍首,沒找到什麼能證明他們身份的物件,隻能從一些人虎口的繭子、盔帽勒出來的痕跡推測他們是軍漢。兩人找了一大圈,救出幾個重傷的殺手,剛想審問,那幾人竟吞藥自決。
蘇丹古聽他說完,道:“是各府豢養的死士。”
緣覺仔細回想,拍一下腦袋,“確實像死士。”
蔥嶺腳下各個部落間互相征戰,許多戰敗的勇士淪為奴隸,被世家大族豢養招納,成為死士。據說世家大族往往有控製死士的手段,假如死士背叛主家,會受到殘酷的折磨,讓他們生不如死,所以死士都十分忠誠,寧死不降。
緣覺接著稟報了幾件事,看一眼篝火旁的瑤英,聲音壓低了些,問:“攝政王,我先去通知文昭公主的親兵,讓他們過來接公主?”
蘇丹古搖搖頭,虛弱地道:“現在送她下山不安全,他們的目標是整支隊伍,等天黑了,你送公主下山。”
緣覺呆了呆,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點頭應是。
攝政王出使高昌的事情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幕後下殺手的人既然埋伏在沙城之外,說明他們已經探查出攝政王出城的目的,知道他這幾天回城。
山下的商隊就是他們殺的,為了掩人耳目,除去可能的知情人,他們不僅要殺攝政王,還對所有從高昌返回的商隊下毒手,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能神不知鬼不覺除掉王最信任的近衛,斬除王的臂膀,到時候還可以把攝政王和近衛的死全都嫁禍到盜匪身上,當真是心狠手辣!
想到這裡,緣覺心裡湧起一陣愧疚。
看到山道上那些屍首,他和畢娑還以為攝政王發狂殺人了,他甚至下定決心完成自己的誓言,卻不知道那時候攝政王身負重傷,正被殺手層層包圍。
好在有驚無險,現在攝政王安然無恙,畢娑偽裝成他的樣子下山,肯定會帶走山下所有親兵,以吸引殺手的注意,借機揪出幕後指使的人,找到真正的凶手。
現在可能還有人在山下盯梢,這時候送文昭公主下山,不僅不安全,還會被人懷疑,若是引起凶手的警覺就不好了。
等天黑了再說。
緣覺一點點理清思路,眼神閃爍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蘇丹古。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讓畢娑帶走文昭公主,讓文昭公主和他一起充當誘餌,引幕後真凶上鉤。
不過攝政王絕不會允許畢娑這麼做。
緣覺按下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眼下,文昭公主最好隱藏身份,和她的親兵待在一起,等他們秘密返回王城,解決城中的不軌之徒,公主就安全了。
篝火靜靜燃燒。
火光映在瑤英秀麗的臉龐上,雪白雙頰似染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蘇丹古俯身,手指拉開瑤英身上蓋著的披風,動作輕柔,隻拉開一條小小的細縫,不讓冷風灌進去,指頭卷起她的衣袖,指腹在她凝脂般的皓腕上輕輕按壓。
她脈搏平穩,手心漸漸有了些熱乎氣,皮膚細滑溫暖,不像撲在他身上時那麼冰涼。
……
雪瀑奔瀉而下時,轟隆隆的巨響震天動地,那時蘇丹古就醒了。
瑤英第一個反應過來,原本可以丟下他自己逃生,可她沒有丟下他,她不是習武之人,力氣那麼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隻能勉強拖動他。飛雪漫天飄灑,腳下的雪地在顫動,她急得渾身發抖,指甲掐進他肩膀,使勁拖他拽他拉他,情急之下小聲嘟囔了幾句漢文方言,聽上去不像是文雅之語。
那一刻,蘇丹古意識模糊,心裡卻異常清醒。
在雪崩到來之際,拖著他的人,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
自始至終,瑤英沒有鬆開他。
最後她試圖把他推向畢娑,讓畢娑能及時帶他離開,雪浪轉眼及至,畢娑和緣覺的身影被飛雪吞噬。
她歎息一句:“我見不到阿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