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好了藥, 瑤英低頭放下袖子, 餘光中感覺到曇摩羅伽一直凝望著她。
燭火搖曳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涼如冰雪, 清清淡淡, 像沙漠夜晚的星空, 太過深邃浩瀚, 亙古滄桑,也就無所謂悲喜。
生老病死貪嗔癡,他早已看得通透, 無欲無求。
所以,在他麵前,瑤英幾乎沒什麼避忌,更無需心生防備或是玩弄心計, 喜怒哀樂,儘皆自然。
她抬頭看他。
他麵無表情地挪開視線,動作自然而然, 看去好像沒有一絲故意躲避之意。
瑤英垂眸,按下心思, 起身取來案上的絲錦藥包, “法師,腿上是不是該換藥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不必麻煩公主, 我叫人進來。”
瑤英輕聲說:“我來吧, 我以前照顧過法師, 知道該怎麼做。”
她洗了手, 掀開他腿上的薄毯,卷起薄紗褲腿,解開綁著的藥包,先拿熱帕子在綁出的勒痕上輕柔地按了幾下,以免血行不暢造成瘀血,然後再係上新的藥包。
整個過程中,她低著頭,動作小心翼翼。幾縷發絲從她鬢邊滑落,時不時拂過她的鼻尖和唇角,有些癢,她隔一會兒就用手背撥開那幾縷調皮的發絲。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忽然很想替她把那幾縷發絲撩開,手指動了動,碰到佛珠,指尖一陣涼意。
他紋絲不動。
瑤英替他換了藥,蓋好薄毯,端詳他幾眼,“法師要躺下麼?”
曇摩羅伽握著佛珠,搖頭:“不了……”
瑤英唔一聲,忽然俯身朝他壓了下來。
不過是一瞬間的動作,在曇摩羅迦眼裡,卻格外緩慢而悠長,她慢慢靠近他,嬌美臉龐近在咫尺,似墨筆勾勒的卷翹眼睫微顫,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彌散。
她一手支在他身側,一手伸長往裡夠,抽出角落裡的軟枕,拍了拍,塞在他身邊,讓他靠坐著。
“法師,這樣舒服些了麼?”
瑤英忙活完,站起身,抬手拂起鬢邊發絲,問。
曇摩羅伽碧眸微垂,點點頭。
“麻煩公主了,夜已深了,我並無大礙,公主早些安置。”
瑤英一笑,轉身離開。
腳步聲走遠了。
一室冷清。
曇摩羅伽看著自己僵硬的雙腿,手指轉動佛珠。
一道暗影籠了過來。
他抬眸看過去,本該離開的瑤英不知道什麼時候踱了回來,手裡抱了張小胡凳,往榻邊一放,坐了下去,雙手托腮,望著他。
“法師現在覺得困倦嗎?”
他神色如常,搖頭。
瑤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師深居王寺,以後我想見法師一麵隻怕難了,今天從大殿出來,我本來想求見法師,又怕打擾到法師,隻能寫了封信……”
她話鋒陡然一轉,“阿史那將軍剛才告訴我,法師近來抑鬱難紓,不知法師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法師隻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氣。”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小事罷了,公主不必在意。”
瑤英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是不是因為近來王庭軍隊和北戎百姓衝突的事?”
曇摩羅伽很清楚王庭內憂外患,必須先以雷霆手段震懾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決內部積弊,為下一代君王掃清障礙,而不是直接吞並北戎,那樣的話隻會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敗瓦罕可汗的狂熱之中,認為北戎的領地已經成為王庭的盤中餐,不容他人染指。
他們叫囂著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讓北戎人為奴。這段時日,王庭軍隊在追擊北戎殘部時屢次和當地部落爆發衝突。
在王庭人看來,他們隻是用當初北戎的手段來對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經地義。
殊不知這樣隻會導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來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沒有參戰,正在觀望戰況,準備投降,現在王庭軍隊報複北戎人,曾經攻打過王庭的他們大為憂慮,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貴族一樣奴役他們,乾脆幫北戎殘部抵抗王庭軍隊。
曇摩羅伽對北戎諸部的寬和,被他的臣民當成是婦人之仁,他們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赦免北戎人。
瑤英緩緩地念出曾背誦過的文章:“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法師沒有做錯。”
書上說得簡單,但是治國何其複雜,每一道政令,每一個舉措,都將影響到千千萬萬百姓的命運。
曇摩羅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權衡利弊得失後做出的決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製止戰爭,然而人的**是無窮的,現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動,民意沸騰,他在短短幾天內連續頒布幾道政令,仍然不能遏製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
曇摩羅伽微微怔忪,目光落定在瑤英臉上,和她對望良久,臉上神情觸動,眸中仿佛有電光瑩瑩閃動,亮得驚人。
“多謝公主寬解安慰。”
瑤英知道他信念堅定,不會被世人所擾,但是看著他心力交瘁還不被人理解,還是為他感到沉痛。
她想了想,問:“法師,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一處淨土,沒有戰火,沒有貴賤尊卑等級?不論是哪國人都能和睦相處?”
曇摩羅伽頷首。
瑤英失笑,他是修習之人,自然會信這個,傳說中的西方極樂淨土世界不就是一片樂土嗎?經書上說,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
“法師,我曾過做一個夢,在一個國度生活。”她語氣真摯,慢慢地道,“我夢中的國度,不像極樂世界那樣金沙鋪地,處處仙樂,但是百姓沒有貴賤之分,人人安居樂業,雖然世間仍有戰火,仍然有各種不公,但更多的人堅持正義,靠自己的雙手拚搏,所有部族的百姓像朋友般相處……不會動不動互相殘殺……”
這些話她從沒和其他人提起過,但是此刻麵對曇摩羅伽,她都說了出來。
曇摩羅伽看著娓娓講述的瑤英,碧眸在黯淡的燭火映襯下亮如星辰。
瑤英說完,笑了笑:“法師相信我嗎?”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眸注視她,“我信。”
山海相隔,遙遙萬裡,在他垂危之際,她來到他的身邊……就算她說她是佛陀派來考驗他的神女,他也信。
他的眸光太過深沉,瑤英心不禁微微一跳。
“法師,我夢中的世界在一千年以後。”
曇摩羅伽手握持珠:“佛陀度化眾生,可用數萬年光陰,千年不過須臾。”
那樣的世界必將到來,雖然他看不到,也不會讓他意誌受挫。
瑤英心中感慨,繼而愈發疑惑。
從剛才的交談來看,曇摩羅伽並不是在為臣民的不理解而愁悶。
和國事無關……那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讓身為佛子的他為之悶悶不樂?
畢娑為什麼請她來勸解曇摩羅伽?
她心裡冒起一個猜測,但是這個猜測實在太過驚人,她想都不敢想。
“法師。”瑤英掀開薄毯一角,一邊檢查曇摩羅伽腿上的藥包,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我和阿兄團聚,以後不再是摩登伽女了……法師這一年多來對我的照顧,我銘感在心。”
曇摩羅伽眸中的亮光閃爍了兩下,黯淡下來,垂眸,“公主亦對我多有照顧。”
瑤英唇角輕翹,“法師,這些天事多,我還沒和你說過我以後的打算,現在各地局勢混亂,尉遲國主那邊忙不過來,我和阿兄過幾天就去高昌……”
她眼眸抬起,悄悄看一眼曇摩羅伽的臉色。
曇摩羅伽神情平靜:“我讓畢娑護送公主去高昌。”
瑤英笑了笑,搖搖頭:“阿史那將軍是法師的近衛,不必麻煩他,會有人來接應我。”
屋中安靜下來,唯有燭火靜靜燃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