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也許隻是開始於一句“可以把我這裡當家”的客套話,後來慢慢地竟真的放不下了。
是真的放不下。
明明才那麼小一孩子,卻又那麼大的膽子、那麼多想做的事、那麼多驚世駭俗的想法,了解得越深,就越是擔心。
擔心他行差踏錯,擔心他前途艱險,更擔心他有朝一日摔個粉身碎骨。
這怎麼放心得下。
親朋故友陸續故去以後,同樣已經致仕的丘濬也時常想念故鄉,想念記憶中那些遙遠又朦朧的山山水水。
可他總想再多看一看。
想再多看那小孩幾年。
這輩子也許回不了瓊山了。
丘濬偶爾會這樣遺憾地想。
可是有天下午那小孩快快活活地跑進他家,高高興興地對他說他們可以收拾東西出發去廣東了。
……真是個傻孩子。
即使皇帝和內閣再看重你,你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又怎麼能保證一切不會變?
人心本來就是最易變的東西。
而且丘濬比誰都更清楚整個京師最希望他留下的就是這小孩。
彆人都說他從小聰穎到大的一等一聰明人,卻不知他才是世上最傻的傻子。
他們很快登上了南歸的船。
從京師到廣東跨越了無數的山山水水。
哪怕小孩能在廣東待到任滿,數年之後也終歸是要分離的。
隻是他已經太老了,再過幾年根本無法支撐這樣的舟車勞頓。
他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能夠靠雙腿跋山涉水去借書的少年了。
已經長成青年的小孩兒一路送他到瓊山。
那是他闊彆數十年的故鄉。
即使想儘借口多留了幾天,小孩兒終歸還是要去赴任的,朝廷的任命豈能兒戲。
他一再催促小孩兒快走。
其實整個瓊州府最舍不得小孩兒走的就是他。
幾日後兒子從外麵回來時跟他說,那天有人看到小孩兒在轉角那兒傷心大哭。
看得旁人都鼻頭發酸。
丘濬嘴上說“這麼大的人了哭什麼哭,真不像樣”,等兒子走後卻止不住地老淚縱橫。
真想再多看他幾年啊。
後來小孩兒的孩子也出生了,和他小時候一樣聰明可愛。
丘濬心裡頭已經沒什麼遺憾了。
眼看小孩兒任期將滿,他拿起了已經很久沒拿過的筆,親自給小孩子寫了一封信,把所有的期望都寫了進去。
他怕自己眼睛不好寫的時候出了什麼差錯,寫完以後還讓兒子反複給自己念了三遍,確定一個字都沒寫錯以後才讓人把信送出去。
小孩兒走後的日子,仿佛過得很快,又仿佛過得很慢。
有天早上他正坐在庭院裡曬太陽,忽聽有人帶來了來自很遠的遠方的消息,說是太上皇退位了,新君繼位後就把小王學士提拔為閣臣。
現在小王學士已經是小王閣老啦!
丘濬聽後非常高興,傍晚就著這個消息多吃了一碗飯。
當晚丘濬睡了個好覺。
他夢見自己出生在京師。
他被父母牽著走在京師街道上的時候,看到一處熟悉又陌生的建築。
門口懸著禦筆親題的“丘氏圖書館”五個大字。
他還沒有認字,先問父母上麵寫的是什麼,知曉是“丘氏圖書館”後又繼續追問:“圖書館是什麼?”
父母還沒回答,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那人似乎聽到了他剛才的提問,笑著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對他說:“圖書館就是可以讓所有人都能借到書的地方。”
“真的可以嗎?”他開心地笑了,拉著父母央求,“爹,娘,我要去借書看,帶我去借書看!”
父母無奈地直搖頭:“彆胡鬨,你還不識字呢。”
周圍聽著他們對話的人都友善地笑了起來。
睡夢中的丘濬也笑了起來。
真好。
他這一生半點遺憾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