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以身飼魔(1 / 2)

不得上岸不求上岸?

夏青聽到這句話,隻覺得好笑。真相早就在代代相傳裡變了樣,再去追溯對錯也沒意義。

世間的善惡從來不涇渭分明,分明的隻有通天海上那堵牆。

夏青心不在焉聽著東方浩說話,直到後麵“阿難劍”和“神”出來,他才身體一僵,驟然轉頭,咬字用力:“神?”

東方浩眼睛赤紅,得意道:“對,看到外麵的青霧了沒,很快這座空城都要燒起來了,我給出了信號,鮫族馬上會趕過來守在城門外!誰都逃不出去,你們都得死在這裡。”

夏青愣了愣,望向外麵的寂寂長街,沒忍住笑出聲來,輕聲說:“東方浩,你倒是做了件好事。”

東方浩沒想到他還笑得出來,瞬間臉色鐵青:“死到臨頭還在裝模作樣?!”

夏青沒再理他,手指搭上窗戶,衣袍卷動清風月色,就這麼瀟瀟灑灑跳了下去。

“你——!夏青!”東方浩再一次被忽視,眥目欲裂,驟然大喊。

而客棧內一群人,齊齊後退縮成一團。小輩們沒經曆過什麼風浪,嚇得渾身顫抖。帶頭的幾位長老臉色陰沉,紛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又厭惡地看著東方浩。

夏青往下跳的時候,隨手折了一截杏花枝當作武器。街巷處處黑燈瞎火,青色的毒霧給磚瓦房屋渡上詭異之色。紙錢被風吹得打卷,起起伏伏飄零城鎮上空。他沉睡十年,醒來後一直處於一種遊離世外的狀態,對什麼都提不起太大興趣,直到現在才像是被人按上魂芯重新活了過來。

青霧彌漫的空城浮起一團又一團的幽火,星星點點似乎要形成燎原之勢,將這裡毀滅。

鮫族擅長幻術,所以這些霧其實也有蠱惑人心的功能。

夏青往前走,看到了前世今生很多畫麵。

看到了蓬萊仙島。看到某個春日午後,他在練劍,衛流光躺著呼呼大睡。師父和二師兄坐在礁石上聊著什麼。而碧水桃花下,師姐拿筆撐著下巴對著書發呆,大師兄坐在她旁邊不正經地笑。落英繽紛在她石榴色裙邊,蝴蝶飛過藍天滄海。

他還看到了蓬萊的春夏秋冬,看到跟阿難劍較勁的自己。雨天

打傘,廂房抄書,晚上睡覺,白天掃地。那麼小的年紀,一個人安靜孤單的修煉,拿著把劍做什麼都不方便,憋屈憤怒,可十年如一日還是忍了下來。

夏青輕聲問:“你覺得這些會成為我的心魔嗎?”

大都世間,最苦為離散。眨眼之間便是師父死前顫抖僵硬的手。風吹滅兩盞魂燈。他眼眸血紅,一人殺到神宮深處。腳下血流成河橫屍遍地,身後蓬萊在烈火中飛灰湮滅。

當初轟轟烈烈的往事,而今看來居然像夢一樣。

夏青麵無表情,沒有說話。

他就站在百年後,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看著從前。看著自己墜下魔淵萬塚,魂魄飛到了現代。

現代二十年都是些瑣碎卻溫柔的記憶。生鏽的蹺蹺板,頹圮的高牆,年年長滿荒草的院子。沒翻修前的寢室樓,牆壁斑駁脫落。一到夏天,老舊的電風扇就會嘎吱嘎吱轉動。新來的護士一天打十個電話給家裡,食堂的阿姨總是為了一點小事嘀咕半天。隔著一條街的工地挖掘機嘟嘟嘟響個不停,小胖趴在窗前氣急敗壞,畫鬼臉,折成紙飛機,往那邊丟。

夏青手裡拿著那束杏花枝,往前走。灼熱感越來越重,那些青霧和幽火一觸碰便劈裡啪啦產生反應,不一會大火籠罩整座空城。

“走!”

“長老!”

“快走!跑!往城外跑!”

客棧裡的修士們回過神,紛紛驚慌失措地往下跑,東方浩也沒阻止他們。他靠在窗邊,望著空城青火,嘴角扯著諷刺的笑。可是這種笑又轉瞬即逝,仇恨過於沉重,沉重到報複也並不能讓他感到快樂。

“跑?你們能跑的出去?”人類修士離不開這座空城,就像他們再也回不去大海。

夏青走到了川溪城的城門口,城牆立的又高又厚,如東方浩所言,一群鮫人已經黑壓壓守在這裡了。他們手裡拿著武器,臉上密布藍色的魚鱗,身軀高大,黑發長直腰,耳朵尖銳透明。無數雙眼睛戲謔玩弄盯著他,夏青仿佛回到了和衛流光夜探神宮的那一晚,海水分流,極光瀲灩,鮫人托著尾巴遊曳過上方,尋覓著他們。

夏青停下腳步,往前看。

他衣袍無風自動,黑發黑袍,膚色

蒼白,唯唇豔得如血。

鮫族見他猶見被玩弄於鼓掌中的螻蟻,咧出一口白牙來。

“你以為你今日跑的出去?”

神的歸來,讓他們血液燃燒,力量空前強大。

鮫人陰惻惻道:“靈犀聖者如今閉關,誰都救不了你們。”

夏青勾起唇角,平靜說:“沒關係,我本來就沒想出去。”

他手中杏花枝為劍,頃刻之間,花葉散儘,萬千齏粉帶著清香,似乎將大火的灼熱似乎都驅趕了一點。

鮫人們瞪大眼:“你想乾什麼?”

夏青抬手將束發用的冠取下,青絲儘數垂落身後,他眼睫微抬,笑了下,聲音很輕。

“我想,見你們的神。”

這話如落地驚雷,震得所有鮫人瞳孔一震。下一秒,滔天的憤怒從每個鮫人心中湧起,如果是原先對人類隻有不屑和輕蔑。

現在就因為夏青這句對神不敬的話,直接氣到失去理智。

“你真的是在找死!”

“殺了他!”

嘩啦,青霧舔舐過街道,惶惶火光把夜幕照亮。

前方是尖牙厲爪、神色猙獰的鮫人;背後是驚慌失措、嚎叫失控的修士。

夏青恍惚了片刻,聲音平靜:“一百年啊,你們的恩怨,我真的再也不想牽扯進去了。”既然鮫族想要回鄉,那就送他們回鄉吧。

隻是現在他最在意的,不是天下,也不是蒼生。

他現在在意的,隻有樓觀雪。

他要去東洲,去跟他說對不起,為當初的不告而彆,為這十年漫長的等待。

夏青沒有動手殺人,他早就厭倦了殺戮,隻是將人打倒在地,一個人往前走。

空城大火,青霧黃紙,鮫人吐出鮮血,染在長街上。後麵趕過來的人類修士們都愣住了,愣愣看著那個黑衣少年,以杏枝為劍,殺過千軍萬馬,血雨紛飛,往城門的方向走。

夏青修長的手指擦過臉上的血,睫毛掀起,淺褐色的眼眸像是琉璃。他微微喘了口氣,他畢竟剛蘇醒,體力不支,丟了阿難劍跟少了魂魄一樣,現在已經感到疲憊。

夏青抬頭看了眼今天的月亮,很圓、濁黃色,邊緣泛起一層淡淡的血紅。

跟當年通天海上的夜色一模一樣。

他走到了城門前。

白色的光

從門縫滲入。

手指碰上門的時候,夏青鬼使神差,心裡浮過一個念頭:要是當年我早知道自己的心思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