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1 / 2)

來人是西夏皇帝。

顧元白看了他半晌, 才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冷漠的笑來。李昂奕抹了把頭頂的鮮血,輕歎口氣, “還請您看在我這幅模樣的份上, 派個軍醫給我療個傷。”

顧元白道:“來人。”

兩刻鐘後, 李昂奕頭上的傷已簡單包紮完畢。東翎衛是在戰場上發現的李昂奕, 彼時, 他正被壓在一駿馬屍首之下,與裂縫深淵不過一臂之距。

營帳之中的燭光被冷風吹拂晃動,在兩國皇帝的臉上映出陰暗不明的光影。

李昂奕不用多想, 便能知道這個營帳門前會有多少兵馬駐守, 千萬人防守他一人,哪怕李昂奕有三頭六臂, 也逃出不這大恒軍營。

他又歎了口氣, 索性放鬆下來, 靠在椅子上, 如久彆重逢的好友那般看著顧元白, “您看起來倒是沒受什麼傷。”

顧元白整了整衣袍, 聞言眼皮一撩, 似笑非笑,“確實要比你好上一些。”

“天命難測, ”李昂奕眼中露出些無可奈何的神色,他無神了片刻,突然道,“今夜月色不錯, 不如一同出去走一走?”

營帳之中的護衛精神緊繃,握上了腰間佩刀。

顧元白直接起身, “走吧。”

*

月色當空,大恒軍營卻還未陷入沉睡,執著火把的士兵四處巡邏,救災條理井然有序。

李昂奕看了眼高懸明月,悠悠道:“天災大難之後,月光卻還如此皎潔,真當是無情。地龍翻身來得也太過突然,偏偏是在你我禦駕親征時降下,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鬼神之罰的意味了。”

顧元白邁過碎石,語調緩緩,“你不信。”

“我信,”李昂奕偏過頭,深深看著顧元白,“我信極了。”

顧元白雙眼一眯。

“在我未去大恒前,您或許就聽聞過我‘命硬’的說法,”李昂奕微微一笑,透著幾分暗諷,他在唇舌間把玩著這個字眼,“命硬,聽著真讓我難受。”

顧元白沒有說話,李昂奕也沒有想讓他應和的想法,他隻是如喃喃自語般,輕聲說著自己想說的話:“您或許不知道,我是在茅房中出生的。我的母親身份低賤,偏偏卻好運的一次便懷上了龍種。她生怕有人毀了她的通天路,每日躲在茅房之中吃、躲在茅房之中喝,就這樣,在她膽戰心驚的躲避之下,後宮的那些蛇蠍,竟然當真沒有發現她。”

“但一個低賤的宮女躲著宮中嬪妃誕下低賤的二皇子,讓人覺得她不懂事得該死,”李昂奕唏噓,薄情冷漠的模樣,好似話中的那個人不是他的生母一般,“野心大過了能力,行事又這般的惡心,她不死又誰死?”

“在茅房中混著血和臭味的二皇子,也實在該死。”

“因為他太臟了。”李昂奕道。

顧元白淡淡道:“你的母妃如今卻被你追封為了太後。”

李昂奕笑了,“因為她有一個,”玩味地道,“命硬的好兒子。”

“您彆急,我的話還沒說完,”李昂奕雙手放在身前,微卷的黑發被血液凝結成了塊,“我自小長到大,日子實在是過得艱難。百姓愁一日三餐,愁溫飽子孫,我也跟著愁飯食,愁活命。單說這雙手,”他拿起手在顧元白麵前一晃而過,“這雙手,曾被宮中娘娘踩在腳底下過。因她覺得石子硌腳,便讓我拿手給她鋪著路。那條石子路不長,可當時年紀小,便以為走不到儘頭。我尚且還記得那時的光景,我趴在地上,像條狗一樣,待宮中娘娘抬起後腳,我就得趕快把被踩過的那一隻手放到前麵,讓娘娘及時踩到我的手上,周而複始。”

“您可知這娘娘為何這麼待我?因為我實在是命硬,也實在是好運,竟趕在她兒子出生前的五日從我低賤的母妃肚子裡生出,越過了她的兒子成為了西夏的二皇子。”

李昂奕自言自語:“也合該她看我不順心。”

“人或是迫於活命,或是迫於權勢,總要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李昂奕停住了腳步,寒風突起,吹過眾人的衣袍,“這些事有好有壞,逼著你一步步地向前。你若是不做,那便活不下去。沒人不想活著,您不想活著嗎?您自然是想活著,從出生到權臣降世,您幾乎沒有受過多少磨難。生平最煩惱的應當就是大權旁落和這一具病弱的身子,您能這麼快的發現香料問題,能這麼快注意到身體的不適,這樣想活著的想法,您應當懂得該是多麼的強烈。”

顧元白默不作聲。

寒風吹起他鬢角的發絲,他的臉側還有石粒摩擦過的細小傷口。

李昂奕隨風苦笑,他輕輕地道:“我想活著,被人看做是一個人一般的活著。”

“我想要穿上符合我皇子身份的衣服,想要上桌吃飯,想要旁人不再恥笑地朝茅房裡丟一個饅頭,再讓我撿起來吃掉,”李昂奕,“唔,我得誠實說一句,再好吃的東西在茅房裡滾上一圈,都讓人難以下咽了。”

顧元白與他對視,他站在斷瓦殘垣身前,目中好像有幽色在發著光,兩國的皇帝陛下靜靜地彼此對視著。

李昂奕麵上的笑意收斂,他變得麵無表情。

西夏的七皇子俊美,李昂奕與李昂順有三分相像,但他的相貌卻普通得多。收斂笑意之後,普通的麵容便浮現出了非一般的陰鬱冷酷,“我先學成個畜生,才能在汙濁的西夏後宮中活到現在。那條石子路上,我的雙手被後宮娘娘踩得鮮血直流,她恨不得廢了我的手。而她身邊的宮女,則是嗬斥我弄臟了石子路,當眾給了我五個巴掌。我用胸前背後的衣衫去擦掉那些鮮血時,我決定,我一定要做個人。”

“做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能把所有害我打我的人全部報複回去的人,”李昂奕沉著臉,“後宮的人最怕誰當皇帝?他們最怕我。因為隻有我受儘了所有人的欺辱,誰都想要拽下我,因為他們知道,隻要我出頭了,他們就會死。”

“大皇子傲慢,將我當做馬奴,他該死。三皇子溫和,私下卻讓我食滾燙的香灰,他和他母親都該死。四皇子、五皇子一母同胞,他們兄弟相幫,也該死……至於七皇子,嗤,蠢貨一個,倒是絕佳的好矛子。”

李昂奕:“您猜猜,我登帝之後,他們都是何樣的神情?”

顧元白:“我猜,他們害怕了。”

李昂奕沒忍住笑了出聲,他胸腔悶悶,笑得脊背彎曲,“您說對了。”

火把上的油脂炸開,火花被吹散,又猛得劇烈燃燒。

李昂奕直起身,冷下聲音:“但我好不容易做成了人,現在卻又輸了。”

“我自然信蒼天,可蒼天卻不眷顧於我!”李昂奕眼中血色慢慢升起,“它不讓我好好活著!我耗儘了所有的心血,我的數萬大軍,千百萬兩的銀子,整個西夏被我掌控並會在我手上慢慢複生,但蒼天卻不讓我這麼做!”

他猛得指著顧元白,吼道:“蒼天眷顧的是你!你受過什麼?萬民百官愛戴你,你要什麼便會有什麼!甚至連你要我的命,我都得斷一條腿來自保!”

侍衛、東翎衛和士卒們倏地拔出大刀長矛,瞬息包圍住了顧元白,尖銳對準李昂奕。

寒光跳躍,火光閃現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