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 大清河靜悄悄的, 原本在船頭說笑的人也噤了聲。
月亮漸漸升到了正空,河麵蒙了層柔軟的月光。遠處散落的漁火搖搖晃晃, 近處出水的荷花跟岸邊的蠶豆都在這層光的籠罩下, 朦朧又恍惚。
清風徐來,荷香與豆香交纏在一處, 混雜著水汽, 撲上人的麵, 仿佛從不知方位的遠方傳來的古老歌謠。沒有歌詞, 隻有輕輕的吟唱。
船身就在這歌謠聲中微微搖晃。
眾人排了班,有人負責上半夜, 有人負責後半晌。不當班的人陸陸續續回到船艙, 蜷縮著休息。
這又不是客船, 當然不會有床鋪, 大家就隨意躺在船艙當中。
虧得天氣炎熱,船往前走,河上小風吹著, 倒也頗為舒爽。
何東勝找了兩個乾淨的麻布袋子,在裡頭塞上曬乾的麥秸稈,催促兩個小知青:“趕緊睡吧。”
他在船艙小屋裡頭,給兩人找了處清爽的地方, 又將曬乾的艾蒿放在旁邊,這才放下麻布口袋。
餘秋默默地看著他忙碌,心中暗自念叨, 沒用的,艾蒿根本沒有能力驅趕蚊子。
他們學校實驗室做過相關試驗,市麵上流行的所有驅蚊植物,都沒有驅趕蚊蟲的功效。
現在他們最需要的其實是蚊帳,古老的蚊帳才安全又環保,真正讓蚊子無可奈何。
胡楊倒是不畏懼蚊子,他隻小聲嘟囔了句:“要是有睡袋就好了。大家每個人一隻睡袋。”
餘秋在邊上聽著稀奇,原來這個時候的人也知道有睡袋。
可惜,也隻是知道而已。
他們什麼都沒有,比席地而臥好不到哪兒去。
餘秋含混應答了句:“那就自己做個睡袋好了。”
胡楊興致勃勃地問她該怎麼做,半晌聽不到回應。
他在轉過頭,卻發現餘秋已經靠著麻布口袋船艙旁,沉沉的睡著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在她的臉上流淌。她微微揚著頭,一張臉小巧又光潔,顯出了稚嫩的憨態。隻她雙手緊緊的抱著膝蓋,整個人仿佛睡著了還在憂鬱著什麼事情。
胡楊稀奇的很,原來還真有人坐著就睡著了。
何東勝看了眼小赤腳醫生,自己坐在了船艙邊上,招呼胡楊道:“你也睡吧。”
胡楊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然而在河麵上晃蕩的行船,就像是嬰兒的搖籃,不多時,他也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餘秋醒的比胡楊早,船還沒靠岸,天邊剛顯出灰蒙蒙的色調,連魚肚排都沒有來得及翻出來時,她便睜開了眼睛。
何東勝正在船頭點竹篙,見她從船艙裡頭出來,他笑著招呼了一句:“再睡會兒吧。”
這個點兒最好睡,況且藥店還沒有開門。
餘秋搖搖頭,她本來想讓何東勝休息會兒,話到嘴邊卻又猛然反應過來,自己既不會撐船也不會搖櫓。
她隻好清清嗓子,含混應了句:“我睡飽了。”
何東勝沒有強求,隻拿下巴點著麻布口袋:“自己拿洋柿子,壺裡頭的水是燒開過的,你洗了吃。”
餘秋的確有些口渴,她沒有跟生產隊長客氣,直接拿了西紅柿洗乾淨咬一口。
西紅柿特有的濃鬱香氣伴隨酸酸甜甜的滋味瞬時彌漫了她整個口腔。
這是露天種植蔬菜,才有的滋味。用她奶奶的話來說,菜一定要吃過露水才有味道。
她跟奶奶住的小院裡頭就長了兩架西紅柿。夏天西紅柿熟了,奶奶會摘了切片,然後撒上白糖,做成火山下雪。
巷子口的老井還能搖出水來,西紅柿用井水湃過,帶著絲絲涼意,與白糖混在一起,酸酸甜甜。
閣樓窗外的樹葡萄灰色的樹乾上白花青果紫熟果混雜在一起,跟樹葡萄果的味道一樣複雜。
她坐在書桌前,樓下是奶奶跟朋友打麻將的聲音,間或夾雜著聲感慨,小秋可真乖。
這是她的夏天,她記憶中的暑假。
後來奶奶去世了,老巷子也拆遷了,破敗的貧民窟建起了高樓大廈,卻不再是她認識的地方。
她的家不見了。
餘秋吃了整個西紅柿,才反應過來何東勝什麼都沒吃。
她趕緊洗了隻西紅柿遞過去:“你也嘗嘗,味道不錯。”
何東勝下意識地往後麵避了一下,慌忙空出隻手來接過:“我自己來就好,你再吃點兒吧。要不要吃根黃瓜?”
餘秋搖搖頭:“我吃飽了。”
何東勝咬了口西紅柿,伴著濃鬱的汁水香氣調侃了一句:“你可得多吃點兒,不然不長個子的。”
餘秋下意識地想翻白眼,以她的高齡除非斷骨增高,否則長什麼個子呀?
船艙裡頭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醒了,有人打著拖欠過來接手撐船,有人直接拖了河水上來洗臉。
陳福順的奶奶拎出隻爐子,開始點火做早飯。按照楊樹灣慣常的規矩,仍舊是一把米三把紅薯乾,外加一把玉米磣子。
餘秋看著她從河裡直接舀水,下意識的眼皮就開始噗噗直跳。
媽呀,昨天晚上她還看到有人站在船頭直接對著河裡頭小便。
何東勝從麻袋裡頭拿出幾根玉米棒,剝了外皮跟須子,遞給陳家大娘:“嬸嬸,給我們蒸幾個玉米棒子吧,要蒸的,不要放進去煮。”
陳福順的奶奶立刻笑:“曉得嘞,蒸的香。”
何東勝又拿出根黃瓜來塞給餘秋:“這個嫩,你嘗嘗。”
餘秋尷尬地扭過頭去,感覺對方剛才發現了她的嫌棄。彆的她能忍,這種原則性的問題,她實在沒有辦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得想辦法給楊樹灣弄個水過濾裝置,不說達到自來水的標準,最起碼的煮開了之後得能夠喝下去。
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活性炭賣,實在不行的話就隻能用木頭自製了,然後加上沙石,經過沉澱過濾之後再取水喝。
待會兒她得跟胡楊去找找看,解決了水衛生問題,可以解決大半的健康問題。
船艙裡醒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船頭也越來越熱鬨。餘秋繃緊的肩膀終於放鬆了下來。
等待早飯熟的時間裡頭,忙碌慣了的村民們也沒有閒著。
船行到那處連著護城河的大水塘邊時,何東勝跟另一個年輕人都拿出淌網開始淌螺螄。
旁邊的人在船頭打水清理螺螄裡頭混雜的雜質,大魚留下來,小毛魚重新丟回水裡頭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