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跪坐在桂枝身側,叮囑接生員:“給產婦打青黴素,80萬單位的。”
她一手放在桂枝肚子上輕輕揉搓,一手拉住臍帶,緩緩將已經自動剝離的胎盤帶出產婦體外。
接下來,就是檢查宮頸裂傷檢查縫合跟會蔭切口縫合了。
手電筒沒電了,煤油燈基本上派不上用場,接生包裡頭也沒有卵圓鉗,餘秋沒辦法用肉眼觀察宮頸的情況,就隻能靠手摸。
她檢查了一圈,微微皺眉,看樣子得縫合裂傷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後穹窿沒有撕裂開。
餘秋下意識問了聲小接生員:“皮試時間到了沒有?要是陰性就打青黴素吧。”
小姑娘滿臉茫然:“啥皮試?”
餘秋渾身冷汗一下子全都湧出來了。
媽呀,要不是迫不得已,打死她都不會在根本不具備搶救條件的這裡使用青黴素。
青黴素過敏反應可以有多凶險?這小接生員居然敢不做皮試就給人打青黴素!
餘秋工作醫院的急診科主任的親生母親在自己兒子眼皮底下青黴素過敏,全院上陣大搶救,還是沒能救回頭。
當醫生的人都是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即使莫名其妙穿越到1972年,這條亙古不變的定律仍舊威力十足。
幾乎是在餘秋抬眼看桂枝的同時,原本正溫柔望著自己小女兒的桂枝就渾身抽搐起來,汗如雨漿。
她的臉跟手術台上的那張臉重疊在一起,從當媽媽的滿麵紅光到麵色灰敗,隻用了轉瞬之間。
藥物用了,胸外按壓機上了,所有能用的搶救辦法都用了。
可是沒用,那雙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她最終也沒能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餘秋一把抱開差點兒被母親渾身顫抖帶到地上的小寶寶,啞著嗓子喊小接生員:“腎上腺素,趕緊打,皮下注射1ml,1%鹽酸腎上腺素。”
一樁樁的,臀位足先露、新生兒重度窒息、產婦過敏性休克,她什麼都沒落下。
那些臉重疊在一起,滴滴叫個不停的監護儀,一瓶瓶被撬開的搶救藥品,圍在收拾台上的醫生護士,不斷打開的手術室門,匆匆趕來的主任……
餘秋的腦袋裡頭跟跑馬燈一樣,記憶中的畫麵橫衝直撞,她頭痛欲裂,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啊!”
小接生員發出一聲驚呼。
她倒是學過注射呢,可是她心慌手抖,抓針的時候差點兒打翻了玻璃藥瓶。
餘秋脊背一凜,趕緊將孩子塞給聞聲跑進來的田雨,自己抓起注射器抽藥,一針打在了桂枝身上。
籠罩在她眼前的黑霧散儘,露出了桂枝的臉。
謝天謝地,她拔出針沒多久,三十來歲的產婦身體就舒緩下來,淋漓的汗水也停止一刻不停地往外冒。
餘秋一屁.股坐在地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累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她已經超過三十個小時沒合眼了,她胸口痛,她心肌缺血,她真的要猝死了。
麻蛋,再敢出什麼幺蛾子,她就撒手不乾了。哪有這樣把人往死裡折騰的道理,可憐她一個下夜班連覺都沒撈到覺睡還被人踢了一腳的倒黴醫生。
憑什麼這麼欺負她,她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孽?
難道她想那對母子出事嗎?她不想的,她儘力了。
她現在隻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覺。
“你覺得我們紅星公社缺種田的好把式嗎?”劉主任腳步不停,往前大步走,那條裝了義肢的腿似乎根本不影響他健步如飛。
秘書搖頭:“不缺。”
“那不就行了。”劉主任笑起來,“他們都是省立一中、師大附中、實驗中學跟八中的高材生,不要埋沒他們,讓他們在最合適的崗位上發揮最大的用途。”
兩人走到田頭的時候,剛好聽到田雨大呼小叫:“餘秋,那怎麼辦?用什麼消毒止血呢?”
餘秋搖搖頭:“沒有東西的話,就讓它自行止血。裡頭的血衝出來,也起到了衝洗的作用。”
劉主任停下腳步,轉頭問秘書:“她叫餘秋?”
“對。”秘書反應過來,“就是她,我忘了跟您說。縣革委會安排下來的知青有十三位,這姑娘不知道為什麼也跟了出來。昨晚上風大雨大,沒辦法把人送走,就隻好留她住了一晚上。”
現在如何安置這位餘秋,還是個大問題。
劉主任搖搖頭:“這有什麼問題,就當她是投親好了。是人才就不要推三阻四的,咱們公社的合作醫療到現在都不成規模。廣大社員尤其是住在山上的社員連病都看不上。”
秘書犯難:“投親的話,到底投什麼親呢?”
劉主任笑了笑:“就認在我家裡頭吧,我愛人朋友的孩子。”
當年這丫頭跟著她父親巡回醫療時,才到大人腿高。正換牙,用說話漏風的嘴巴強調:“我以後不當大夫,我跟我媽彈鋼琴。”
現在她大了,她母親去世了,父親也關進了牛棚。
秘書疑惑地抬起頭,然而領導已經走到前麵去了。
劉主任不僅在田頭查看,他還抓著鐵鍬幫忙挖排水溝。
直到太陽下山,天都黑透了,收工的口哨聲響起,他才放下手裡頭的鐵鍬,大聲招呼知青都過去。
餘秋趕緊從田裡頭爬起來,撒歡兒往田埂跑。
栽了一下午的秧苗,她現在有三個結論,第一、插秧機是人類福音;第二、誰都不要再跟她說什麼下田勞作田園風光。她的一把老骨頭啊,姐姐的腰都要斷了。第三、在生存麵前,任何小情緒都是矯情。
她沒骨氣,她現在寧可回醫院上夜班,跟人扯皮打官司她也認了。
行到田頭,經過漚肥的坑時,餘秋趕緊一路小跑。
再多詩情畫意,都能死於一桶大糞。
夏天蚊蟲多,田頭尤甚。走到田邊的大路上,餘秋還偷偷左右動彈自己的雙腿,企圖避免自己變成蚊子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