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胡楊卻是個執拗的性子,非要當麵辯個清白:“生產隊分魚我曉得,春節、端午跟中秋三次,現在不年不節的,分什麼魚?我們不能隻顧自己不管大局……”
“就是端午節分的魚。”何東勝臉上的笑有點兒無奈,“現在天熱,每家每戶分到魚如果不馬上吃了,就算醃起來也沒辦法曬乾,天老是下雨。雖然魚不多,可被糟蹋了還是心疼啊。我們隊委會商量了,全隊舉手表決,分到的魚可以繼續掛在賬上養在大溝裡頭,要吃的時候再去撈。”
餘秋抬眼看了眼這位年輕的生產隊長,覺得現在的農民也蠻有想法,很會因地製宜。
趙大嬸笑了起來:“現在放心唻?我們老趙家根正苗紅,從來不占國家便宜。放心的吃,這魚是乾淨的。”
兩個小知青俱都變了臉色,立刻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連聲謝絕:“不不不,田雨已經在家做好飯等我們了。天熱,不吃會壞掉的。”
“你倆少蒙人。”趙大嬸眼睛一瞪,兩條胳膊張開,跟攔著小雞仔的老母雞似的,“田老師今兒下學就帶著娃娃們在學校實驗田挖土豆,上哪兒燒飯去?等著,馬上她大嫂就把人請來了。中午就講好了,今兒晚上在我家吃。”
話音剛落,院子門嘎吱一聲響,田雨身上背著黃挎包,顯然連家都沒來得及回的模樣。
胡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忍不住埋怨:“你怎麼就自投羅網了呢?”
田雨委屈:“不是你倆硬賴在寶珍家不肯走的嘛。”
三人麵麵相覷,齊齊將目光投向笑容滿麵的趙大嬸。
得,人民群眾智慧無限,大嬸這是采取各個擊破策略啊。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她可不想這種慘劇發生在自己手上。
方英已經破了水,隨時有可能會生,當然不能自己走。好在關鍵時刻,她丈夫找出了以前拆出來的舊艙門,臨時充當擔架。
餘秋也顧不上嫌棄這艙門醃臢,趕緊在中間墊上厚厚的草紙,儘可能讓方英的屁.股抬高些。
雖然她現在肚子已經疼厲害了,但胎頭仍舊浮在上麵,並沒有入盆。這種情況早破水,胎頭下降慢的話,很容易發現臍帶脫垂,必須得墊高屁.股。
船上沒有雨披,方英丈夫拿了蓑衣蓋在她身上。
趙二哥看一件蓑衣沒法蓋勻大肚子整個身體,也脫下了自己的蓑衣。
寶珍見狀想有樣學樣,被何東勝一把摁住:“行了,你們顧好自己就行。”
他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餘秋以為他要蓋在大肚子身上時,沒想到自己肩頭一沉。
何東勝胡亂挽了下係帶:“趕緊走,你倆注意腳下。”
天黑路滑,大肚子躺在門板上得有四個人抬著才能勉強往村裡頭送,剩下赤腳大夫一人抱著接生包,一人撐傘遮風擋雨。
幾乎是他們踏上岸的同時,漁船就上下劇烈震蕩起來,即使拋錨係上了纜繩,仍舊被風浪卷著往岸邊撞,發出“砰砰”的聲響。
餘秋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全身心放在大肚子身上,可她仍舊忍不住想這家丟在地上的碗碟估計要摔成碎片了。
比起來的時候,雨更加大了,天上的水根本來不及變成雨點往下落,而是直接朝下麵倒。
餘秋不由擔心那群跑去查看圩埂的夥伴,想開口問問何東勝知不知道他們的情況。可惜嘴巴一張,風就裹挾著雨往她喉嚨口灌。撐在頭頂上的油紙傘跟擺設沒兩樣。
明明已經過了端午,馬上就要夏至,天卻冷得要命。餘秋身上還穿著厚厚的蓑衣呢,卻依然凍得上下牙齒咯咯打顫。
她不由自主地瞥向抬擔架的人,四個男人全都身著單衣,頭上戴著的鬥笠根本不足以遮風擋雨,他們每個人都像是泡在水裡頭一樣。
“快點。”何東勝身後跟長了眼睛似的,催促兩個姑娘,“不要落下。”
寶珍趕緊應了一句,伸出手挽住餘秋的胳膊,拽著她一塊兒往前走。
餘秋雖然比寶珍年紀大個子高,可論起走鄉路,還真隻有被拖著走的份。
地上全是水,已經漫到餘秋半個小腿高。她每在水裡頭走一步,都像是淌水過河。熱量迅速蒸騰出去,晚飯吃的那碗棉花頭跟煮山芋早就消化殆儘,在船艙裡頭凝聚起的那點兒熱乎勁也迅速被風吹走了。
她不敢睜大眼睛也不敢抬頭,她隻能蜷縮著身體,拚命往前走。不能停下,耳邊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催促她。一旦停下來,她恐怕就再沒有邁開腳的力氣。
餘秋不知道泡著自己腿腳的水裡頭究竟都有什麼,她隻感覺回去以後,無論如何都要趕緊泡腳,最好放半片高錳酸鉀片。
對了,桂枝那邊,得給桂枝也發幾片高錳酸鉀片,讓她每天坐浴半小時。下麵的切口雖然拆了線,但長得不算太好,還是小心點兒,免得後頭再感染起膿。
秀華家的小小子也要再看看,彆搞個臍部發炎。
她腦袋瓜子亂糟糟,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前頭的隊伍終於停下來。再一抬眼,隻見風雨飄搖間搖晃著一盞瑟縮的馬燈。
胡奶奶扯著嗓子喊:“這是怎地了?”
餘秋聽到自己如釋重負的呼氣聲,幾乎所有人都齊齊鬆了口氣。
何東勝朝老人喊:“胡奶奶,船晃得厲害,待不了人。”
餘秋趕緊過去開房門,先將大肚子放下再說。寶珍家要往村子中間走,還有起碼一裡地呢。
胡奶奶拿了毛巾過來給餘秋擦頭臉,心疼得不行:“哎喲,你這娃娃,趕緊洗澡換衣服。”
餘秋卻顧不上,她得趕緊給大肚子做檢查。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萬一情況有變化就問題大了。
她拿消毒棉球擦拭方英的下.身,然後伸手進去一查,沒有宮縮的時候居然都已經開全了。
這是進入第二產程了,餘秋顧不得多想,趕緊將大肚子挪到自己跟田雨的床上。
在床上生的話,好歹自己還能跪在地上幫忙接生。在地上生的話,她蹲著接生可吃不消。
“還有多久晚生啊,大夫。”方英的丈夫像是被又要當爸爸的喜悅感染了,居然都忘記畏懼這個很不好講話的赤腳醫生。
餘秋搖搖頭:“這說不準,正常情況個把小時吧。”
其實她心裡頭在打鼓,因為宮口開全了,胎頭還懸在上麵,萬一始終不入盆,問題就大了。
男人們都退到屋子外頭去,就連有心學醫的郝建國也沒得到方英夫妻的允許圍觀分娩全程。
餘秋再一次測量產婦的數據,追問了一句:“你是覺得肚子疼得厲害還是腰酸的不行?平常身上來的時候,腰酸多一點還是肚子疼厲害些?”
“腰酸,酸的不得了。”
餘秋下意識地皺眉,腰酸的話,十之八.九就是後位子宮了。其實後位子宮沒什麼,照樣懷孕照樣生,但後位子宮藏肚子。
按照教科書上的計算方法,預估胎兒體重(g)=宮高(cm)×腹圍(cm)+200。但依據餘秋跟前輩老師還有同事的經驗,這個公式尤其不適用於後位子宮。明明看上去肚子不大,生下來的孩子卻可以相當有分量。
要是胎兒過大的話,那就有可能頭盆不稱,孩子始終沒辦法下來。
“你前三個姑娘生下來多重?”
方英氣喘籲籲:“三個都是五斤重,小的唻,那個時候苦,沒的營養。”
餘秋有些懊惱,她還是對經產婦掉以輕心了,總在潛意識裡頭認為既然已經生過,那就代表骨骼條件沒問題,可以繼續生。
可是能生五斤孩子的人,未必能生的下八斤重的孩子哎。
方英不明所以,還挺高興的:“都說我這胎像男娃,男娃就是要比女娃娃分量大,說不定下來就是個大胖小子呢。”
天底下最不希望孩子又大又胖的就是產科醫生。這對生的人來講,無異於災難。
用餘秋導師的話來講,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所有的孩子都控製在六斤到六斤半重,這樣大人孩子都不受罪。
寶珍看她皺眉毛,小聲問:“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等著。”餘秋在方英的肚子上按了按,眉頭鬆不開。雖然宮縮一陣接著一陣,但孩子頭仍舊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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