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上船以後就始終保持沉默。她端坐在船艙裡頭,眼睛直勾勾看著窗戶外, 其實水麵上並沒有燈光, 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清, 隻有嘩嘩的流水聲提醒著眾人船正在往前行駛。
何東勝坐在她的身旁, 每當有人想過來同餘秋打聲招呼或者講兩句話的時候,他都用微笑跟手勢阻止了來人。
雖然他不知道餘秋在想什麼, 可是他能夠感覺到, 她正在考慮一件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事情。
餘秋的確正陷入激烈的思想鬥爭中, 按照周大夫的說法,青蒿素是去年才提煉成功的, 起碼他也是去年才第一次聽說, 現在並沒有成品藥物賣。
這也跟餘秋記憶當中70年代初期提煉青蒿素成功的記憶相吻合。
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麼很可能雙氫青蒿素現在並沒有合成。因為最初好像是因為青蒿素治療瘧疾成本高,所以後來才合成雙氫青蒿素用於抗瘧治療。
沒錯,雙氫青蒿素是一種化學合成藥品。
正因為如此, 後來屠大神獲得諾貝爾獎的時候, 有人就拿著這點做文章, 認為青蒿素跟中醫藥沒有任何關係。
國內中醫藥學為此歡呼,其實是自作多情,自己將臉貼上去硬要舔著。
餘秋雖然是所謂的西醫出身,不過對這種說法她挺不以為然的。
沒有最早從青蒿中提煉而來的青蒿素, 哪兒有後麵雙氫青蒿素的發展?
所有的科學進步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總不能後麵站的高了,就否認曾經踏過人家的肩膀。
再說了, 現代醫學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西醫,是在曆史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西醫在發展,難道中醫藥就不可以發展嗎?
任何治療手段隻要有效都應當被承認。比方說針灸,餘秋自己做過,對於某些疾病有效就是有效,不能因為沒有辦法完全按照現代醫學的觀點解釋其中的機理,就否認效果的存在。
輕易否定一種經過多年臨床實踐證明的確有效的治療方法,是一種無知的傲慢。
她的導師老太太就常常告誡她,人類對於疾病的認知其實淺薄到可笑,所以要心懷敬畏。
畢竟現代醫學研究了這麼多年,他們常常自我調侃的一句話就是所有的內科疾病也就大葉性肺炎能夠治愈,其他的都是緩解症狀,不過大葉性肺炎就是不治療很大概率也會自愈。
所以沒必要一味的否定一門學科,同樣的,也沒必要過於拔高神話。
中醫治療方法有很多後來被證明是荒謬的。但西醫這方麵犯的曆史錯誤同樣不少。有本書叫做《荒謬醫學史》,裡頭就詳細記載了人類在疾病認知與治療道路上犯過的無數讓人哭笑不得的錯誤。
通過放血療法來治愈失血,利用水銀蒸氣浴治療梅毒,用發燙的烙鐵燒掉痔瘡,“爆菊法”拯救溺水的人,鐳輻射水包治百病,吃土讓你藥到病除,海羅因被發明出來用於治療嗎非上癮,就問你驚不驚喜,刺不刺激?
我們現在覺得可笑,但是也許再過百年後人看我們現在對於醫學的認知以及治療手段,說不定會不屑一顧,天呐,老祖宗可真夠蠢的。
所以老大彆說老二,大家都是犯過錯誤,又在錯誤中不斷積累經驗教訓不斷前進的人。
他們省人醫所在的城市就有名老中醫治療不孕不育的,效果還相當不錯。
餘秋的導師常常會建議過來想做試管嬰兒的女性可以先去試試那位老醫生,要是治療不好的話,可以繼續過來做試管嬰兒。
畢竟做一個試管嬰兒費用不低,失敗一次對於家裡人來說打擊也特彆大。要是真調理好了自己懷上孕,那就是皆大歡喜的雙贏結果。
那位老中醫采取的是最傳統的子承父業模式,相關檢查照樣抽血化驗拍片子做B超,而且理直氣壯地承認不會搭脈看到底有沒有懷孕?一泡尿就能解決的問題乾嘛非要折騰大夫。
要是不孕不育治療不好怎麼辦?涼拌,沒有一位醫生可以保證自己的治療方式肯定有效。個人選擇醫療行為的時候就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大夫不是上帝,也不是菩薩。
實在懷不上,不還可以去試著做試管嬰兒嗎?
醫家認可自己的治療方式,同樣也不否認彆人被實踐證明的確有效的治療手段。
唉,扯遠了,繼續說回雙氫青蒿素。
好藥啊,便宜實用,實在是人類健康的福音,挽救了數百萬人的性命。
餘秋心癢啊,她是真的很想現在就將雙氫青蒿素合成出來。
說個假大空的話,她不為名也不為利,她就是覺得這東西有用,能夠幫到很多人。
瘧疾這個病有多可怕?曾經被認為是不治之症,在奎寧出現之前,很多人因此喪命。
中國為什麼在60年代末期給中醫研究院下達了研究抗瘧藥的任務?據說是因為正在抗擊美國越戰的越南的委托。
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越南瘧疾高發,更要命的是,因為氯奎的大規模應用,耐藥性惡性瘧疾肆虐,造成的傷亡甚至超過了戰爭本身。作戰三方北越南越以及美軍都深受瘧疾之苦。
當時中越關係友好,中國為越南人民的反侵略行動提供了更多援助。
可是她沒記錯的話,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向來錯綜複雜,大人隻談利益,不談情誼。
很快,就是對越反擊自衛戰。都到邊界去打仗了,人家會得瘧疾,中國解放軍同樣也會受到瘧疾的折磨呀。
瘧疾對戰爭結果的影響有多大?二戰曆史上美軍有過一次著名的投降,因為當時日軍占領了奎寧原料的主要產地,美國的藥品不夠用了,巴丹半島的美菲聯軍飽受虐疾之苦,加上彈儘糧絕,就向日軍投降了。
餘秋當然知道自衛反擊戰的結果,沒有雙氫青蒿素,我們也取得了勝利。
不過戰爭對於誰來說都是殘酷的,如果能夠儘可能減少傷亡,儘快結束戰鬥,那對所有人類來說都是福音。
一種藥品從被合成出來到大規模上市,需要經過複雜的動物學實驗以及臨床試驗過程,這個時間可以長達十幾二十年。
如果她不早點兒動起來的話,那會不會意味著有很多人在這個時間差你頭就喪了命啊。
好吧,她剽竊人家的發明創造,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前提是,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人家還沒有想到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開始搞研究又或者講研究還沒有出成果,所以她還能自我安慰,大神換個方向也能研究出成果。
反正她就是選擇性眼瞎,不敢繼續深想下去。
但是青蒿素的事情不一樣啊,屠大神已經開始搞研究了,而且提煉出了青蒿素。
她現在橫插一杠子,是想跟大神搶諾貝爾獎嗎?她的良心雖然常常被狗吃了,可是現在揣在胸腔裡頭,仍然會痛啊。
餘秋愁的一個勁兒拽自己的頭發,何東勝不得不出手阻攔。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事情,頓時要跳腳。
完蛋了,她真是發瘋了,居然敢對自己寶貴的毛下手。難道不清楚自己已經距離禿頭小仙女不遠了嗎?每一根毛都是千金寶貝呀。
何東勝看她臉上開演了小劇場,先是想笑,瞧她苦惱的樣子又忍不住心疼。
他伸手摸了摸餘秋的腦袋,柔聲詢問:“怎麼了?”
餘秋抬頭看他,支支吾吾道:“如果你知道一個辦法可以救很多人的命,但是這個辦法由你使用出來違反道德,會侵犯另外一個人的利益,甚至會改變人家原本非常好的命運,那你要怎麼辦?”
何東勝不假思索:“當然是先救人再說了。我相信那個人想出這種方法的目的也是為了救人啊。”
餘秋又忍不住開始歎氣,事情沒這麼簡單啊。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很愁,簡直愁死個人的愁。
有些道理可以用來說服彆人,但是卻沒有辦法讓自己信服。
那種強烈的負罪感,讓餘秋又開始難受起來。
直到下船的時候,她仍舊沒有思考出結果,隻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要炸了,看著大河眼睛都直勾勾的。
陳敏嚇壞了,一個勁兒拽著餘秋。她覺得自己的朋友今天有點兒癲,搞不好會情緒一激動,直接就跳進大河裡頭去遊泳。
這實在太危險了,彆說在大河裡頭遊泳會容易發生意外,萬一螞蝗鑽到人身體裡頭也很夠嗆啊。
這個夏天他們都已經處理過好幾個類似的病人了,什麼螞蝗鑽進鼻子裡頭耳朵裡頭都不稀奇,還有人鑽到眼睛裡頭了呢,簡直嚇死個人。
餘秋擺擺手,示意自己的朋友不要緊張。
沒錯,她現在的確很躁狂,但是她相信她還能控製住她自己。
野泳太危險,大晚上的跳下去,搞不好會送掉自己的小命。
她下了船,埋頭朝衛生院走。其實今晚她完全可以在楊樹灣就下船,然後跟胡奶奶他們好好說說話。
畢竟她去麵試這件事,大家夥兒都非常關心。
可是餘秋覺得自己現在沒辦法麵對親人朋友們,她需要找個地方靜一靜,不然的話,這顆心踏實不下來。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她人一進衛生院就看到餘教授跟陸師傅他們。
長輩們笑嗬嗬的,陸師傅還跟他愛人拍了下手,笑著調侃孫師傅:“怎麼樣,這個賭你打輸了吧?小秋哪裡會回家休息呀?她肯定到醫院裡頭來忙了。”
餘秋見到這些長輩,立刻就將雙氫青蒿素的事情丟到了腦袋後麵,那顆愧疚的心愈發強烈了。
她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說了自己的麵試結果,學校的確沒有歧視她的出身,外國語學院跟清華北大都有意向想招她。
但是她就想學醫,協和醫學院不招生,其他一些醫學院校也沒有過來參加麵試,所以她選擇的是省城大學。
在這幫子西南聯大之類的名校學霸麵前,省城大學實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陸師傅跟鐘師傅他們對看了一眼,目光中雖然有失望,情緒倒還好。
“沒事,省城大學也不錯。其實底子挺好的,以前被拆分出來的。”
餘教授安慰了一句女兒,“你離家近一些,我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