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夜色中疾馳。
二小姐先是沉默不語, 等到外麵的燈火漸歇之後, 她突然間扭過頭同餘秋說起話來:“咱們的那個醫學生殖中心還是要儘快辦起來啊。選好址再開工的話太慢了,我計劃找個現成的地方直接改建。”
餘秋本來還在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外頭。事實上, 這壓根是徒勞。她對苔彎幾乎一無所知, 外麵又黑燈瞎火的,她怎麼可能知道車子究竟駛向何處。
可即便如此, 二小姐還是審慎地不希望她知道這趟車的目的地。
餘秋隻能客隨主便, 開始耐心細致地同二小姐談起了生殖中心的話題。
讓她不得不佩服的是, 這位二小姐果然是出了名的聰明人。
傳說她博聞強識,一本書翻一遍就能夠提煉出其中的要點。
想想也是,她那位高權重的姨媽自己就是個超級大學霸, 她要真如小道消息所言的不學無術一無是處, 怎麼可能入得了槳夫人的眼。人家的確沒生孩子,但人家那地位,隻要她願意, 還缺小輩承歡膝下嗎?
二小姐一開口就顯出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打草稿就能上台滔滔不絕起碼三小時的能耐。
她先是跟餘秋從醫學生殖中心談起,然後又說到了古代人的生殖崇拜,再接著他又發散開來, 開始大談特談玄學,什麼推背圖什麼八卦羅盤,她都如數家珍。
饒是餘秋自認為還算什麼都能扯上兩句的穿越人,在這些傳統文化麵前,她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她的玄學水平隻僅限於上夜班的時候,擺一盤子蘋果力圖平平安安。
效果如何, 不說也罷,她向來忙得連吃蘋果的份都沒有。
“不行啊,種花傳統文明你還得好好掌握。”二小姐臉上浮著笑,“沒有文明作為傳承,任何瑉族或者幗家都走不長。我聽說你們已經把地方砸的差不多了。”
餘秋下意識地接話:“文化始終在發展,去其糟粕存其精華,才是真正的繼承文化。不加甄彆全盤接收的話,反而不利於瑉族文化的發展。破壞掉的可以新建,我們這個瑉族多災多難,卻總能從毀滅性的打擊中重新站起來,繼續蓬勃發展。”
二小姐笑了起來:“你覺得這些都是封建糟粕嗎?”
餘秋不動聲色:“子不語怪力亂神,人們心中可以始終存有美好的向往。但無論想要達到什麼目的,都隻能依靠自己腳踏實地的去做,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神怪。也許這世間是有神怪,但神怪有自己的事情,就好像人並不關心螞蟻怎麼生活。”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餘秋才驚覺同二小姐的談話已經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她都沒有來得及感受一下車子究竟開了多長時間。
她甚至說不清楚這究竟是某家醫院的地下停車場還是某處官邸。
下車時,她本能地想要打量周圍的環境。
二小姐卻將她大衣的帽子兜了起來,聲音輕柔:“晚上風大,彆著涼了。”
於是寬大的帽子限製了餘秋的視野,她眼睛能夠看到隻有前麵窄窄的一條道。
不知道是夜色深了,還是這裡被戒嚴,原本應該熱鬨非凡的醫院此刻靜謐的驚人。餘秋一直到上電梯,都沒有聽到熟悉的哭喊吵鬨聲。
而這些,在每一家醫院的急診,都是稀疏平常的存在。
電梯門開了,餘秋這才聽到人說話的聲音。
有人壓抑不住的憤怒:“你們這是偏見,對於大夫而言,病人都是平等的。沒有大夫想要故意忽視病人,也不會有任何大夫希望經過自己治療後,病人的情況不僅不好轉,反而會惡化。”
餘秋還沒有看清楚說話人的臉,周醫生就瞬間出現在電梯門邊。
他麵上寫滿了焦灼,甚至可以說是失態了。因為他還伸出了手,直接拉住餘秋的胳膊:“快快,麻煩你趕緊幫忙看看。”
餘秋被他拉著緊走幾步就被迫停下了腳。他們麵前攔著幾個頭發發白的老人,領頭的那老者簡直可以說是目眥欲裂:“你們去一趟大路就赤化了,怎麼可以領著共斐過來?”
餘秋叫這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老頭嚇了一跳,頓時沒好氣:“不好意思,比起我這個□□,恐怕你們幗瑉擋內部有更多的人希望他死的越早越好,省得攔了他們的路。”
那老頭兒愈發憤怒,指著二小姐咆哮:“你還嫌上次弄個洋人過來沒有害死總裁,這回連共斐都要勾結了?”
二小姐麵色陰沉,一語不發。
這就是患者家屬的悲哀,家屬越多麻煩越大,三個和尚沒水吃,誰都不敢拍板下決定。因為一旦下了決定,就要承擔後果。
其他人不會考慮是疾病本身造成的患者情況不好,而是強調就是他(她)非得要怎麼怎麼樣,所以才搞成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兮旦福,疾病的變化本身就難以預測。即便不走a路,誰都不能保證走b路就一定是對的呀。
那老人仍舊情緒激動,麵色讓餘秋十分擔憂他會突然間腦中風。
他指著二小姐道:“禍幗殃瑉,你們一家都是瑉幗的罪人。倘若不是你們的愚蠢與短視,瑉幗也不會淪落如斯。你這是在勾結共斐,意圖出賣瑉幗。你居然敢對共斐透露總裁的身體狀況。”
“你們上個月還親眼看過我們的領袖呢。”餘秋忍不住為二小姐說了句話,“二小姐沒對我說任何事情。在上車子的時候我一頭霧水,包括剛才下車,我同樣是擔心把我直接丟進監獄。現在看到你們這個架勢,我猜也能猜出來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那幾個老頭還在咆哮,餘秋一張臉都認不出來。也許他們曾經在曆史上煊赫一時,但那都是他們青壯年時期的事。
人老了,某些時候就會被當做不存在了,誰都不知曉。
“好了,不要吵了。”周醫生不耐煩起來,“不找她過來,你們有什麼好辦法?難不成就這樣一直下去,非得熬到油儘燈枯?”
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憤憤不平:“你們這是在背叛擋幗,你們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周醫生已經將X光片遞到了餘秋手上,餘秋一邊看片子,一邊毫不客氣地反駁那老頭兒:“你想太多了,我對他全無惡意。就算你不相信我的感情,也麻煩您相信我的智商。
我趁機下黑手有什麼好處?讓他死的更快點兒嗎?接下來該死的人就是我了吧。你們不敢對洋人動手,不意味著你們會放過同胞。
這就是我們這個瑉族最有意思的地方,對外人永遠無比寬容,對自己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反正就沒有待見的時候。
我憑什麼要付出這麼嚴重的代價?我是一位大夫,勉強還算是一位醫術尚可的大夫。我救過一些人的命,我解決過一些人的病痛。我將來還能救更多人的命幫助更多的人。我能夠充分實現我的社會價值,我可以讓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意義。
沒有誰值得我放棄這美好的人生,因為我相信我能夠做的事情更多,做的貢獻更大。
我告訴你們,我比誰都希望他能夠好好活下去,長命百歲我都不反對。這也是你們所認為的我代表的組織的態度,我們始終認為還是他管著苔彎比較合適。其他人萬一把苔彎賣給美幗或者日本怎麼辦?你們的高層當中有多少人包藏禍心,天知道。
好,不談正治問題。就說說我個人,講個不好聽的話,要不是看在二小姐跟陳老的麵子上,我根本就不會稀裡糊塗地上這輛車。老夫人為他們打了包票,我這才敢過來。
但電梯門開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逃之夭夭。我的病人有很多,我真的不缺這一位。我又不是傻子,我當然知道治不好的話我會有什麼後果。反正落不著好是板上釘釘的事。古代禦醫都不敢隨便給權貴看病,何況是我這江湖郎中。”
餘秋放下了片子,表情嚴肅,“我為什麼沒有跑?因為我感激他,我感激他在重重壓力下沒有放棄種花大好河山;我感激他沒有成為第二個王精衛,讓瑉眾始終知道正府從來沒有放棄他們;我更感激他在美幗人的壓力下也沒有搞什麼兩個中幗。人的信仰可以有所不同,但人的愛幗心始終不能喪失。
他也許有種種錯誤,有很多事情,我也不讚同他的做法。但是在瑉族大義上,我認為他做到了無愧於心。
這是我們冒著危險過來的原因。你看,假如換成王精衛,我們會是什麼態度?談個屁,直接打,打沉了也要打。中幗人永遠不能讓賣幗賊耀武揚威,不然我們還怎麼教育子子孫孫?就連賣幗賊我們都要客客氣氣,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走廊裡頭一陣沉默,就連先前情緒最激動的老頭兒都不在咆哮。
周醫生直接問餘秋:“現在的情況你怎麼看?”
餘秋指著片子道:“有積液啊,這兒很明顯有積液。”
那老人又嚷嚷起來:“看,你們抽了半天,不僅積液沒抽乾淨,人還這樣了。”
“好了。”走廊那頭的門開了,走出了槳夫人。
比起平常的容光煥發,此刻的貴夫人可以說是蒼老又憔悴。
她麵無表情:“抽積液的決定是我下的,按道理來說,責任也應該我承擔。但是我想說的是,他除了是你們的總裁,更是我的丈夫。我希望他能夠早點兒免受病痛的折磨。”
她的目光緩緩地看過每一個人,“這正是我們的艱難時刻,我希望諸君可以齊心協力,不要再相互指責。”
小槳先生像是頗受感動的模樣,喊了一聲:“母親——”
槳夫人搖搖頭,像是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而是將臉轉向他:“你辛苦了。你父親之所以還能夠安心養病,全賴於你和你的這幫叔伯兄長苦苦支撐。”
餘秋心下了然,其實下抽積液決定的人還是老槳自己。他又沒有神誌不清楚,到底要不要抽取積液,他自己還做不了主嗎?
隻不過在傳統文化當中,永遠沒有昏君,隻有佞臣。君主之所以做了錯誤的決定,全是因為小人從中作梗。
其實錯就是錯了,哪有人不犯錯?非要維護一個光偉正的形象,真沒什麼意思。
槳夫人轉頭看向餘秋,欲言又止,然後右側頭看小槳先生。這對繼母子居然誰也不發話,像是僵持住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