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澄明池出神,澄明池的蓮蓬都老了,一個個沉甸甸彎下也沒有人去采摘。
過去的十五年如光影掠過,在池水的微波中片片閃現。小小年紀嶄露頭角的自己、癡傻無知被人戲弄的自己、還有後來步步為營揭穿真相的自己。
“元惜。”沈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知道裴元惜去見過李姨娘,所以一路跟來。對於女兒,她既愧疚又不知道該怎麼親近。
她想彌補過去,想補償這個可憐的孩子。
以前元君還是她女兒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元君鋪路。好的名聲,受人尊敬的身份,那些東西讓元君高人一等。
而今,她的元惜不停被人陷害,到目前為止除了恢複身份還什麼都沒有。
前兩天宮裡來過口信,是曾太妃遞出的話,讓她有空帶元惜進宮。她與曾太妃一向交好,以前曾太妃對元君極好。她希望借著曾太妃的光,能讓世人看到元惜的好。
“曾太妃是個好性的,她一定會喜歡你的。”她在提起進宮一事後安慰裴元惜。
裴元惜眸光微閃,點點頭。
沈氏似乎鬆了一口氣,“以前是母親不知道…母親希望以後儘力彌補你。我知道你心裡還有些不舒服,你怨我怪我,我都知道。”
“母親,我說過不怨你也不怪你,你不用自責。”
怎麼可能不怨不怪?沈氏並不全信。
如果真的不怨不怪,為什麼元惜不肯搬回軒庭院?而且這些日子以來,幾乎不怎麼去軒庭院,更彆提和與自己親近。
醒悟過來之後,她隱約知道自己已經傷透這孩子的心。
“你不怨不怪就好,我隻希望你能給母親一個機會,我是真的想好好補償你…”
“母親。”裴元惜看著她,眼神如同那池水一樣,看似平如鏡卻泛著細小的粼光。“你是我的親生母親,我是你的親生女兒,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發生的事情不能改變,如同破裂的鏡子不能重圓。她們的母女關係不會變,存在的裂痕也永遠不會變。
母親對元君的愛會淡會改變,卻不會消失。母親對她的愧疚是真的,然而愧疚敵不過愛,她相信愧疚會隨著歲月淡化直至不見,但愛不會。
沈氏眼神一黯,她聽出裴元惜的言外之意。“可是我想和你更親近一些,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好後悔,後悔在最開始的時候沒有選擇站在你那邊。”
“母親,我覺得我們這樣挺好的。”
不遠不近,各自安好。
沈氏哭了,她知道自己貪心了。元惜還認她這個母親,她應該知足。換成是她自己遭遇這樣的事,怕是恨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替她除掉那些禍害她的人。
“好,好,慢慢來。”
她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有一天她們母女能親密無間。
曾太妃再是同她關係好,她也得仔細交待女兒,從她的口中裴元惜知道她和曾太妃之間的過往。
沈氏還是侯府嫡女時,曾太妃隻是曾家的一個庶女。曾家家世不顯,雖說是書香門第,但曾父官職不高。便是現在,曾太妃的兄長也不過是領著中書丞一職。
曾太妃在娘家時,備受嫡姐的欺負。沈氏無意間撞到過一回,出麵替曾太妃解了圍。一番交談之後,沈氏很是欣賞曾太妃的才情,一來二去兩人成了閨友。
那時很多人瞧不上曾太妃的出身,要不是沈氏有意拉幫一把,曾家怕是會將曾太妃隨意許配出去。
後來曾太妃入了宮,一直不得寵。也虧得不得寵,才在三年前公冶楚發動宮變得不僅得已保命,還成了太淩宮裡唯一的太妃。
當年那些看不上曾太妃的人現在一個個羨慕沈氏,暗地底說沈氏慧眼如珠。沈氏以前頗為得意,覺得自己命好。
她自嘲暗道若是自己真的慧眼如珠,又怎麼會被身邊的人背叛陷害,害得她和自己的骨肉分開十五年。
裴元惜聽得極為認真,對曾太妃在娘家的事很感興趣。
為怕女兒不懂宮裡規矩,母女二人坐在澄明池旁的亭子裡說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話。末了還專門派人去趙姨娘那邊把教裴元若宮規的嬤嬤請來,連夜給裴元惜上課。
到了進宮那一天,母女二人乘坐同一輛馬車。
比起沈氏的忐忑擔心,裴元惜倒顯得很淡定。在沈氏不停說曾太妃良善溫柔時,裴元惜越發的若有所思。
曾太妃確實長得一臉和氣,保養得宜。長相不屬於那種第一眼美女,而是越看越舒服的類型。她的妝容和衣著都很素淨,一副好友相見很是隨意的模樣。
見到裴元惜先是含笑打量。“孩子,你受苦了,快過來讓哀家看看。”
裴元惜恭敬上前,任她細看。
“這孩子長得真好,聽說是像裴大人早逝的嫡姐,難怪長得不像你。”她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嬤嬤呈上見麵禮。
見麵禮不可謂不貴重,竟然是一柄通體碧綠的玉如意。
裴元惜謝了恩,乖巧退到沈氏的身後。
在沈氏抹眼淚的時候,曾太妃的眼中也泛著淚光。這麼一看當真是感情深厚的多年好友,好到可以感同身受。
二人說起換女一事,說到李姨娘勞媽媽等人。曾太妃時而咬牙切齒,時而一臉憤慨,直言若是早知她們的真麵目,她勢必不輕饒。
“臣婦日日與她們相處都沒看透,每每思來悔恨不已。好在如今元惜大好,臣婦心裡多少有些安慰。”
曾太妃看向裴元惜,目光憐愛,“看著確實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哀家是越看越喜歡,真恨不得把這孩子留在宮裡。”
沈氏淚眼微怔,忙道:“她身體不太好,哪能擾娘娘的清靜。臣婦隻恨不得日日親自照顧她,彌補自己多年的虧欠。”
“哀家隨口一說,看把你嚇的。”曾太妃打趣道,臉色惆悵起來,“有時候哀家挺羨慕你的。你好歹身邊還有個女兒,雖說之前元君那孩子不是親生的,但哀家瞧著你們母女感情實在是好。這又多了一個親生的女兒,還是這般懂事的孩子,哀家是真心替你高興。”
沈氏不能說元君不好,畢竟那是她以前引為驕傲的孩子。她現在若是反口,不僅僅是自打耳光那麼簡單。若傳開來,世人會說她心胸狹隘容不下庶女。更會質疑她過去所言的真假,從而質疑她的人品。
她眼下還要為元惜鋪路,萬不能有個壞名聲。
對李姨娘的惡氣,她不得不往下咽。
曾太妃感慨之餘,表情羨慕又慈愛,“哀家是真的想有個可心人陪著,以前哀家曾起過心思。不過那時候元君心有所屬,哀家不能做那等惡人…”
恍若是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她這才趕緊打住,同情地看一眼乖巧無比的裴元惜。
沈氏有些心虛,也看了過去。
裴元惜微彎著身體低著頭,看似乖巧卻顯得有些神遊太虛。旁人一瞧隻道她癡傻將好,怕還是不如一般人聰明伶俐。
沈氏微鬆口氣,心想著元惜應該沒有聽清楚。
曾太妃慈愛之餘更有幾分同情之色,應是有許多話要和沈氏私下說,招來一個宮女讓她帶裴元惜出去玩。
宮裡除了太妃就是小皇帝,想來那宮女也不會帶裴元惜去不該去的地方。沈氏倒不擔心女兒會衝撞什麼人,隻用眼神安撫女兒彆怕。
裴元惜聽話地跟著宮女出去,那宮女是個話多的。每過一處都會說上幾句好玩的事,倒真讓人心生幾分興味。
太淩宮各宮無主,有些宮殿似乎還能看到不少殘損。想來當年宮變之後,宮內並沒有完全修葺過。
宮女的聲音輕快又好聽,兩人不知不覺走了不少路。
走著走著,似乎越來越安靜。之前明明還能聽到幾聲鳥叫,現在已然完全聽不到。四周太過安靜,唯有宮殿靜立。
宮女的聲音一如既往,仔細聽去隱約能聽到一絲輕顫。
裴元惜眸光微動,不露聲色地環顧打量。陽光灑在琉璃翠瓦的宮殿上,折射出美麗的光暈。光暈之中是一望無際的天空以及橫伸出來的飛簷。
飛簷延伸之處,是各種走獸。走獸形態各異,似乎有一隻吊掛在飛簷上。那吊掛著的東西一動不動,若不是裴元惜看到它口中不斷吐出的信子,隻怕會以為是故意設計。
“這位姐姐,此處是哪裡?”
那宮女被她的聲音嚇一跳,差點掉頭往回跑,“這也是宮裡的一處地方,穿過這裡就能看到奇巧八曲樓。裴姑娘你不是想去那裡嗎?奴婢這就引你過去。”
她垂眸不語。
作為第一次進宮的人,哪裡會知道什麼奇巧八曲樓。是這位宮女一直拿話引著她,故意激起她的興趣。
“我不是很想去,太妃和母親還在等我,若不然我們回去吧。”
宮女臉色微變,“很快就到了,你真的不去看看?那奇巧八曲樓可是依五行八卦而建。隻容一人通行,處處充滿玄機。”
裴元惜露出猶豫之色,“還是不去吧,母親說過在宮裡不要亂跑,免得碰到什麼不該碰到的東西。”
她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往另一邊挪。
不遠處的牆角處,似乎有一些黑黑的東西。那些東西在爬動著,有一兩條還爬到路中間來。但若不仔細看的話,是根本注意不到的。
宮女有些急,還在不停勸她。
她再往邊上一點,眯眼中快速瞥向那高高的飛簷。
飛簷上的東西像枯枝一樣掉下來,掉在那宮女的頭上。它垂著三角的頭,倒掛在宮女的額前吐出長長的信子。
“啊!”
淒厲的尖叫響徹雲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