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金輝一臉慘淡的, 連拖帶拽將自己桌子從水房帶回來後,他再也沒有磕撞過華婕的椅子,甚至時刻保持自己桌子跟華婕椅子有兩三厘米距離。
有些人就是不收拾不老實,俗稱欠揍。
沈墨沒有說是他讓人乾的, 但當時班級裡還有兩個女同學沒走, 不知是誰第一時間將事情當八卦傳播開了。
重獲清淨空間的華婕時不時偷看沈墨兩眼,這家夥姿態淡然,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還真是雷鋒, 做好事不留名。
華婕感覺有點幸福, 她仿佛是個被偶像寵了的粉。
雀躍。
默默在心裡記了一筆。
她華婕欠什麼都不能欠彆人的人情,不講什麼都不能不講義氣,一定要找機會更加湧泉相報才行!
…
沈墨倒的確不求華婕什麼, 他就是投桃報李而已。
小土豆的便宜他可不占,奶茶不能白喝, 以後……嗯,偶爾吧, 他罩她。
……
……
努力學習, 好好畫畫,華婕盼著這周快點過。
自行車倒不急著買, 主要是她已經打聽清楚去勁鬆中專學院要怎麼坐公交, 也準備好了去找老師帶哪幾幅自己畫的畫當敲門磚。
萬事俱備, 隻欠東風了。
千盼萬盼, 周六總算不急不緩的來了。
華婕這天專門打扮了下, 其實也就是確認下自己穿的足夠乾淨整潔, 畢竟以她家現在的狀況, 想天天穿新衣是不可能的, 她衣裳也就那麼幾件, 沒什麼好挑的。
揣著能找個好水彩老師的期望,她仿佛去遠航的水手,大有乘風破浪之勢。
勁鬆市的公交車開的像烏龜,與後來她在上海坐的速度似飛機的公交截然不同。
2號公交晃晃悠悠到終點站,又改8號公交繼續晃悠。
勁鬆中專在城市最北邊,建在非常偏的地方,華婕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來這裡。
不算很威風但也開闊規整的學校,雖然算不上什麼高等學府,但也培養出許多靠自己能力立足於社會的人才。
華婕表妹在這裡學音樂,畢業後於勁鬆市邊上的縣城做老師。
還有初中同學在這裡學美術,畢業後進京打拚,後來在工作室做獨立設計,也過的很好。
——後來本市人都將這裡成為勁鬆新東方。
這時候大學校園還沒有管的很嚴,華婕背著畫板昂著頭走的非常篤定,門衛隻看了她一眼,就繼續低頭打盹兒了。
校園裡排排樹木,落葉堆在路邊,顯出深秋的冷寂。
北方高樹桀驁,枝杈如鬼魅般朝天空伸展。
有零星學生穿梭在小路和樹林間。
華婕選了幾位小姐姐問路,摸索到了美術係值班老師的辦公室。
周六一般大學都不上課,她本來是想過來打聽打聽,摸到線頭以後再慢慢推進。
結果她運氣特彆好,不知為什麼,美術係辦公室裡,所有老師都在。
大周六加班,人員非常齊。
15歲的少女站在辦公室門口,望向聚在一張桌邊聊天的老師們。
這一看,就知道都是搞美術的——
光頭的男老師,不修邊幅的女老師,長發絡腮胡的男老師,穿中山裝一臉厭世的男老師……
就……很有藝術氣息。
這些一群造型獨特的人,或靠著暖氣片抽煙,或坐在辦公桌上嗑瓜子,或耳朵上彆著鉛筆嘴上叼著煙……
華婕有些汗顏。
幸虧他們是在美術係辦公室裡呆著,要是聚在建設中的大樓邊,那就跟搬磚的沒什麼區彆。
還像那種隨時會參與打架鬥毆事件的搬磚工。
老師們也沒想到沒課的周末,會忽然有個如此幼小的少女闖進辦公室,都有些愕然。
正吞雲吐霧的美術係主任掐滅了煙,捏著煙頭努力端出老師的氣派。
“是係裡的學生嗎?”他看到了華婕的畫板,問道。
“老師們好,請問哪位是水彩畫老師?”華婕非常禮貌的行禮,然後絲毫不怯場的開門見山。
幾位老師立即望向靠著暖氣片的一位青年老師,和辦公桌後坐在椅子上的女老師。
女老師托著腮看了眼青年老師,挑下巴示意他去問問怎麼回事。
青年老師梳著2000年比較流行的中分短發,雙手插兜,歪靠著姿態懶散。
在眾人視線裡,他站直身體,一雙瘦長的畫畫手從褲兜中抽出,直到走至華婕跟前,他才開口道:
“有什麼事?”
他聲音有些輕,語速也有點慢,如剛睡醒似的。
“老師您好,我叫華婕,是市一中高一的學生,我想學畫水彩。”這一席話她在來時路上就組織過,是以說出來絲毫不卡殼。
趙孝磊微微皺眉,對麵前這忽然出現,忽然無厘頭嚷嚷要學水彩的陌生少女感到有些莫名。
他回頭掃了眼身後其他老師,遲疑了下,忽然繞過華婕推開辦公室門,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你跟我到隔壁畫室說。”
“是。”華婕應罷,轉頭朝著室內其他看過來的老師們行禮後,才乖乖跟趙孝磊出門。
“……”
“……”
老師們麵麵相覷。
托腮的女老師忽然笑了笑,抬頭問係主任:
“我還第一次遇到高一學生上門要求學的,主任你遇到過嗎?”
“沒見過。現在的孩子都這麼有闖勁兒的嗎?也沒有家長帶著,沒有熟人介紹,就自己上門了?”係主任忍不住有些感慨。
“我家侄女也是這個年紀,見人招呼都不打的,問一句答一句,膽子也賊小。”坐在桌子上抽煙的男老師閒扯道。
“沈老師幾點到來著?”係主任擺擺手,將話題又拉回了少女闖進來之前的內容。
“再半個小時吧。”光頭老師道。
“都彆抽了,一屋子煙味兒,我帶了好茶,我讓準備的茶具準備了嗎?”
係主任話落,老師們散開各自掐了煙。
開窗通風的,整理瓜子皮的,衝洗茶具的,為了迎接上賓貴客沈佳儒,大張旗鼓的忙碌了起來。
……
……
隔壁畫室裡有幾個學生自己擺了靜物做練習,見到趙孝磊進屋,紛紛笑著招呼。
顯然,趙老師在學校裡很受歡迎。
“你聽誰說來這裡找老師的?”趙孝磊示意華婕坐在畫室角落的小板凳上,自己則靠著窗台下的暖氣片叉腳站著,表情淡淡的打量眼前的少女。
細細瘦瘦的,就是一黃毛丫頭。
“沒有誰跟我說,是我自己來的。”華婕說罷,又道:“現在為了應對高考,能找到的美術班多半都是教水粉畫,可我想畫水彩。聽說這裡有水彩課,我就來了。”
“你又不是這裡的學生。”趙孝磊抿了抿唇,手撐在身後,往窗外看一眼,才回頭道:
“我沒有私下開設美術班,回家吧。”
他像哄小孩般輕聲道。
要想上勁鬆中專,初中畢業前就該參加入學藝考,放棄高中來這裡上學。
這孩子既然能上高中,又想學畫,老老實實學習文化課,從現在開始勤學畫,將來參加高考更好。
陽光照在趙孝磊背上,將他後腦勺的短發照成棕色,慵懶更甚。
畫室裡的女學生忍不住偷看他,眼神裡透出欣賞或傾慕。
“老師看看我的畫吧,如果您覺得可以,就考慮考慮在周末教個小朋友唄。”華婕並不放棄,說著不等趙孝磊拒絕,已撈過對折式綠畫板,從內袋裡捏出一疊畫來。
“……”趙孝磊垂眼看她,這孩子倒很自信的樣子,仿佛隻要他看了她的畫,就一定會收她這個學生似的。
下一刻,當少女將畫遞到他麵前,趙孝磊的眼神瞬間凝焦了,方才的散漫和慵懶一掃而空。
站直身體,他捏著畫仔細打量,眉心鎖起,露出慎重表情,眸子裡透著驚豔。
“你畫的?”趙孝磊看了兩幅素描,抬頭問她。
“嗯啊。”華婕睜著圓溜溜水靈靈的大眼睛,乖乖點頭。
“臨摹美術書?”他又問。
“不是的,請同學當模特,寫生的。”她道。
“這結構是自己找的,還是有老師指導,或者幫你改過畫?”趙孝磊再次確認。
“我自己找的,人臉結構,肌肉筋骨我都背下來了。”上一世不知畫了多少骨骼、肌肉圖。
“……”趙孝磊視線從畫上抬起,落在華婕臉上,盯著她那雙眼睛看了半晌,仿佛想從中看出她說謊的破綻一般。
但除了黑白分明的澄澈,和自己的倒影外,什麼都沒有。
他又低頭繼續看,待瞧見第三幅水粉畫後,他眉頭皺的更緊了,“這也是你畫的?”
華婕點了點頭。
“你幾歲開始學畫的?”他問。
華婕想了想,含糊道:“畫了好多年了。”
“……”趙孝磊又看看她,才道:“為什麼還要學水彩?”
這個水平隻要一直保持就足夠參加高考藝考了吧。
“真的喜歡。”
她道:
“喜歡玩水……
“喜歡顏料在水的調劑下,在紙張中相互暈染,顏色流淌,像小時候穿著雨披躺在雨後草地上,看被彩虹映照的雲。
“水彩是有生命的,顏色會在紙張上生長,伸展,酣暢淋漓,自由灑脫。”
說著,華婕像鳥一樣伸展開自己雙臂,又含笑道:
“喜歡水彩畫像朦朧詩,喜歡水彩畫清澈明淨,喜歡水彩畫流動的韻律感。
“喜歡顏色在潮濕的紙張上暈染出無數觸角,像雨後的上海,霧中的倫敦——”
趙孝磊擺手打斷了浪漫少女心的傾訴,他盯著畫又看了一會兒,說:
“你現在畫幾筆我看看。”
他還是懷疑她這樣年紀的孩子,能不能畫出這樣的畫,他要確定一下,自己手上拿著的畫,真的是她親手獨立完成的。
就算是這樣長相可愛,眼神清澈的孩子,也不排除是個撒謊精的可能性。
結果華婕一點沒猶豫害怕,當下就同意了。
於是,趙孝磊招呼畫室裡的幾個學生,貢獻水粉顏料的,貢獻筆的,貢獻水粉紙和畫板的,拚拚湊湊送到華婕手中。
然後他隨手擺了組靜物:
“畫吧。”
他聲音剛落,華婕第一筆鉛筆線條已經落在了紙上。
接著,刷刷幾筆勾勒輔助線,打出靜物位置,然後便丟開鉛筆,執水粉筆,調色,試色,落筆……
這個篤定的落筆,這看一眼就果斷蘸色開調的利落,仿佛她是個每天畫筆不離手的老畫油子,與她此刻稚嫩的形象完全不符。
趙孝磊抿唇,越看眼越熱。
其他幾個專業每天畫畫的學生們也放下了自己的畫,站在趙老師身後圍觀小女孩兒畫畫。
趙孝磊心跳在逐步加速,這是看見優秀畫作時才會有的情緒起伏。
眼前的少女令他內心受到了一次重擊,這世上原來真的有天才嗎?
才15歲,構圖這樣精準。
調色準確……這個色彩感覺真的太好了。
筆觸老練嫻熟,刷刷下筆,快很準。不像其他畫畫的人,猶豫半天抖抖顫顫下筆,也未必畫的對,她眼睛一盯就將位置定的刁鑽又合適,手立即跟上,畫的標標準準,讓任何觀者舒舒坦坦。
這就是趙孝磊現在的感覺,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孩子,甚至除了沈佳儒老師外,連其他老師也未必有這樣令人舒適的繪畫過程。
當看著華婕畫完第一層的結構色後,他已經不需要再看更多,一切都明明白白。
“趙老師,你覺得這兩個紅色,哪個更好?”上第二層時,華婕忽然轉頭問趙孝磊。
“橙紅更貼近柿子的顏色。”趙孝磊快速答道。
華婕點了點頭,她卻覺得正紅更好,雖然橙紅更接近靜物本來顏色,但與環境色搭配,正紅更協調,也更能體現柿子在整個靜物組中的位置。
即便是畫水彩,也要考慮明暗關係。
以柿子在明暗關係中的位置,應該給橙紅色加一層陰影色,也就變成正紅了。
華婕在心裡給趙孝磊老師扣了一分。
過了一會兒,她提筆準備在瓷罐上畫暗色,忽然被趙孝磊阻止:
“這裡你要考慮柿子影響瓷罐的顏色,環境色懂吧?”
“懂。”華婕美滋滋將暗色落在了其他地方,方才準備落筆的地方則鋪了幾筆暗紅色——柿子就放在瓷罐邊,它的顏色影響瓷罐,要考慮有紅色的投影。
這裡她是故意的,趙孝磊提醒了她,證明他作為老師,基礎知識是很紮實的。
趙孝磊老師,加一分。
接下來的十來分鐘裡,華婕一邊畫,一邊問問題。
剛開始趙孝磊還以為她是在跟他偷師學東西,於是認真給她講解和介紹。
可漸漸的,他開始越來越覺得不對味。
怎麼……有一種參加美術老師入職考試,受係主任刁難的感覺呢?
她這問題越來越犀利,不像提問……
倒像是在考他。
趙孝磊開始一邊回答問題,一邊歪頭打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