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1 / 2)

宮女退休日記 赫連菲菲 10833 字 6個月前

多年未曾走入這道宮牆, 安錦南步履比過往更沉,更緩慢。

他身上戰甲未卸, 在雪色茫茫中,反襯得鋥亮發光。靴子踏在積著薄薄雪層的階上,印下有力的足印。

戚總管垂首侯在丹樨上頭, 未敢直視安錦南的麵容。

朝中亂成一鍋粥,皇帝將死臥床,救護儲君有功,又扶植齊王攝政。且十萬兵馬在手,如今天下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沉重的殿門徐徐開啟,隨著一道刺眼的光線射入,屋中多了甲胄摩擦的金屬輕鳴。

皇帝張開渾濁的眼,隔著輕飄飄的明黃帳子看向來人。

男人身上披著寒氣,麵若寒潭。他高大威嚴, 煞氣凜然, 站在幾步之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地說道:“微臣安錦南,參見陛下。”

可他沒有跪下去,沒有行禮, 聲音裡也沒有謙恭敬畏。

床前原立著幾個宮人,不知安錦南用了何法, 在他進來前, 殿裡就隻剩了皇帝一個人。他艱難地撐起半邊身子, 喊他:“錦南,此次你護國有功,朕……會重重賞你。”

安錦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豈敢。”

他從一旁桌畔挪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上去。

腰間佩刀礙事,他摘了下來,隨手丟在桌上。

刀碰在桌麵,發出“咣當”一聲巨響。那刀分明是扔在桌麵上,可不知為何,皇帝卻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覺得那利刃,就橫在自己頸中。

為坐穩這個位置,他著實做過許多陰狠事。對安錦南,他用最大的疑心和最狠毒的陰謀相待。到今天,在砧板上不得動彈的那條魚,是他自己。

安錦南從胸前,抽出一隻雪色的香囊。打了四五個月的仗,他隨身帶著的此物,卻仍如此潔白如新,可見愛惜程度。“陛下還認得這是何物麼?”他聲音輕緩,像話家常。

皇帝艱難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手裡一蕩一蕩的穗子。

“是……是淺兒……”

他記得。

昔年佳人如玉,也曾被他捧在掌心裡真摯的疼寵過。

也曾因她而苦苦掙紮,令他在感情和理智的抉擇中,痛不欲生的煎熬過。

一點一滴的過往,他以為他早就不記得。

當時關於她東西都燒了,安錦南咬牙懇求留下了這隻香囊,他當時也是心軟了吧,才會準許遺下了這小小念想。

安錦南嗤笑了聲:“難為你竟記得。午夜夢回,也曾思念過她麼?記得你加諸在她身上的痛楚,記得你是如何待她的麼?”

“朕……錦南,朕待她不薄……,她自戕而死,朕並沒有追究你安家闔族連坐。朕……瞞下這樣大的罪過,你認為……朕待她、待你不好?”皇帝很想撐起身子坐起來,想堂堂正正地端坐在寶座上,維持他最後的尊嚴。可無論他如何使力,他就是無法起身。歪歪斜斜靠在枕上,急的自己一頭汗。

“我父親戰死了,為你守護這山河,我安家多少英魂葬送在疆場。我隻剩下她了,你偏要毀了她?你明知道她對你的心,你明知道你如此待她,就是逼她去死!還要利用她的死,逼迫我交出兵權。連坐?懲治闔族?若你能這麼做,你會放過這樣的機會麼?給她一個謀害皇嗣的罪名,又給她追封一個淑妃的名分證明你的大度寬容,證明你的無辜,證明你待我安家的好?”

安錦南連連冷笑,手掌擊在桌案上,身子輕晃。“你是怕人指責你過河拆橋,鳥儘弓藏,你才不得不留下我!你早早設計了我這天煞之命,克妻克子,你想我安家無後,想我永無姻親助力,從我第一次上戰場,你就在防。你忌憚我父親已久,終於給你找到機會光明正大的叫他死在戰場上。援軍遲遲不至,他苦熬了十天。斷水斷糧,以草根充饑。你見過他的遺體麼?那麼高大強壯的男人,瘦的皮包骨一般……你還想將敗軍罪名安給他,叫我安家成為罪人……你是沒想到,我會得勝回來吧?”

他一手拂開桌案上的茶盞,足尖碾著那碎瓷,咬牙切齒地道:“為了不讓我成為第二個我父親,你煞費苦心啊!自從捷報傳回京城,我回京的一路,想必你都沒有睡好過吧?這時姐姐產子,你生怕我居功壯大,扶立幼主?你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安家,即使我父親為你征戰了一輩子!即使我們送了最寶貝的姑娘進宮伴在你身邊。你那疑心病,簡直可笑!為了這點子心病,你忍心親手害死親兒!你知道你這樣做,她會多痛嗎?你能想象宸妃告知她真相時,她是什麼心情嗎?”

他失去過孩子,他懂那痛有多難熬。

得知自己的骨肉是被孩子親生父親所害,哪個女人能不發狂?

淑妃選擇了最直接的辦法。她自戕了。

疼痛太沉重,她受不住。

太難受了,一息一瞬都無法忍下去。

“我們做錯了什麼?保家衛國是錯?抗敵得勝是錯?得儘民心是錯?安家手握重兵,若真有不臣之心,你這皇位能做到今日?”

皇帝長長歎息了一聲。

到今朝,撕開了真相,最不堪的一麵都已坦呈在前。即使他說什麼,安錦南都不會信,他索性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他冷冷地扯開一個虛弱的笑,“可是到今天,你不還是……反了嗎?這些年你人不在京城,可留了多少眼線在朕身邊?朕提防你有何錯?朕是國君,怎能容忍你們安家功高蓋主。當年你父親平川大捷,百姓夾道歡呼,口口聲聲喊他‘護國戰神’,朕的儀仗在旁,卻沒一人看朕,若你是君王,你放心的下麼?”

“外頭那些流言,彆說你沒聽說過,自你姐姐有孕,人人都說她腹中懷的孩子乃是真龍之命。欽天監夜觀天象,見北煞衝紫薇!第二日,就得了你在北疆遞來的捷報。安錦南,換做是你,你會無動於衷麼?”

“朕得到這個江山,不易啊……朕也舍不得淺兒,朕待她……”

話未說完,安錦南咚地一聲掀翻了桌案。

“我竟在這裡與你費舌。是了,你這樣的人,怎會覺得自己錯呢?都是旁人對你不起,是我安家自尋死路!”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近龍床。

皇帝眼中恐懼,不住瑟縮著身子。

安錦南的手一抬,拂開了帳簾。

“瞧你,怎麼會虛弱成這樣?怪不得你那寵妃謝氏,要偷侍衛……”

皇帝臉色陡然漲的通紅。這件事乃是奇恥大辱,宮中知道消息的人,均已被他處死。安錦南怎可能知道?

他亦是因為這件事,而氣得病了……

轉念,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由白轉紅,瞪大了兩眼死死望住安錦南:“是……是你……?是你設計的對不對?你……”

“噓!”安錦南比了個噤聲手勢,“話不可亂說。我安錦南,可沒你那麼卑鄙。用這種陰私的婦人手段,去乾預旁人的房中事。”

“你也夠笨了……自以為算儘人心,覺著那女人不過毒辣些,手段微末善於掌握。卻不想,其實你自己才是個那個傻瓜。若無太後在旁替你籌謀,你這皇位,也早坐不穩了。何須我安家出手?虎視眈眈的宗室,你那些兄弟侄兒,但凡還留著性命沒被你除去的,誰人是傻子?”

安錦南笑了下,待要放回帳簾,突然又想起了某件事。

“對了,還得與陛下稟一聲,齊王與重臣商議,想封我為異姓王呢。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麼意思,拒了。畢竟兵權人心都在我手,當不當什麼王爺,有什麼好在乎呢?”

安錦南嘴角勾著笑,緩緩放下了帳簾。

他的麵容變得模糊了,退後沉沉地道:“陛下安寢吧,微臣告退了。”

他轉身邁出大殿。天邊沉沉的烏雲遮了視線。戚總管垂頭跪地:“恭送侯爺。”

安錦南腳步沒有半分遲疑地跨下玉階。他離開不足一個時辰,大殿裡就傳來陣陣悲聲。

當秦王齊王和百官過來時,皇帝已經殯天了。

宮人說,皇帝由於三軍得勝,太過歡喜,掙紮著要起身,封賞三軍將領。才提起禦筆,卻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不及留下任何遺言,就閉上了眼睛。

天隆二十四年冬月,皇帝駕崩。秦王繼位,史稱睿帝。

喪儀一過,安錦南就快馬加鞭趕回盛城。他騎在馬上,飛跨半個城池,丟下出城相迎的盛城官吏,直衝入府。

甲胄在身,披著寒光。頭上儘是雪沫,大步朝內園走。

裡頭亂成一團,元嬤嬤捏著帕子,坐在床頭替豐鈺擦著汗。

“夫人,歇口氣兒,彆悶著氣,你喊,喊出來……”

豐鈺兩手握在錦被上,麵容蒼白,頭上一層的濕亮。

她抿住嘴唇,不讓自己喊疼。

她以為自己足夠能忍。可沒想到,生孩子是這樣的痛。

淚水在眼裡打轉,她仰起頭,盯著帳頂的夜明珠。旁邊圍了一層服侍的人,請的是最好的穩婆和醫娘們,一個個都在替她打著氣。

她視線漸漸模糊,連意識都開始渙散了。她已經生了一天一夜,真的沒有力氣了……

外頭,韓嬤嬤大聲呼喊著什麼?小丫頭們的驚叫聲,銅盆落地聲……豐鈺聽不清,隻覺糟糟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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