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 請。”
清風徐來,垂柳依依飄動。日光直射而下,滿塘池水在風中碧波蕩漾, 泛起粼粼波光。
湖心亭內, 裴矩與崔闕隔著石桌相對而坐。
清茶自壺口潺潺流入杯盞之中,茶香氤氳繚繞。
裴矩沏茶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優雅,舉手投足間亦有灑脫不羈的風流矜貴。
“六哥,今日怎麼有空來尋矩品茶論道?”
裴矩噙著淡淡的笑意將熱氣騰騰的清茶遞給崔闕,笑容溫潤沉靜, 但又隱隱透著一絲疏離冷淡。
“我聽說四郎君近來忙於公事,一直都宿在書房裡。”
崔闕接過茶杯放在了身前,似不經意間提及這一話頭,語氣含著淡淡的關懷。
事實上,他心裡彆提有多窘迫了。
打死他都想不到, 他一個當舅兄的,竟然還有插手妹妹與妹夫房裡那點子事兒的時候, 但想到伯父的叮囑,崔闕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伯父原本是為了阿瑜的身體著想才特意與裴氏提出了延緩圓房的要求,但誰能想到一步三喘看似命不久的白菁,暗地裡竟是個深藏不漏的內家高手!
要不是崔闕意外察覺到真相,恐怕整個崔家這會兒都還蒙在鼓裡呢。
崔闕甚至懷疑以白菁顯露出來的高深莫測的輕功身法,可不像是江湖上籍籍無名之輩, 估摸著這妹子還混出了不小的名堂。隻可惜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不少, 崔闕猜了一圈也沒琢磨出什麼頭緒來。
在意外得知此事的當晚, 崔闕便書信一封令人快馬加鞭送往家中。
昨日崔闕收到了崔家主飛鴿傳回來的書信,信中命他來裴府走一遭傳個話兒。
崔家主的意思是既然阿瑜身體無恙,那裴家的兩年之約就不必再守了。清河崔氏與河東裴氏聯盟結的是秦晉之好, 哪裡能讓裴矩迎個擺設回府,萬一裴矩日後發現真相,豈不是結親不成反倒成結仇了!
再者阿瑜既已嫁作裴家婦,崔家主特意寫了書信要崔闕轉交給白菁,意在勸她收收心,將江湖上的功名利祿都放一放,安心回歸家庭做個賢良淑德的裴夫人。
“確實如此。”
裴矩端茶的手微不可察的頓了下,但隨即他坦然自若的輕啜了一口茶湯。
茶水入喉化作綿長的清香在唇齒間彌漫開來,裴矩悵然喟歎了一聲,放下茶杯直言道:“隨州近來不太平,馬賊匪患頻頻鬨事,關外的蠻族騎兵也有異動,矩受國公所令,是以不敢有絲毫懈怠。”
崔闕居於隨州,這些消息自然也瞞不過他的耳目。
“公事雖重要,但俗話說過猶不及,殫精竭慮過甚容易損傷心神。為兄今日托大勸你一句,你也該多花些心思保重身體才是。”
勸解間,崔闕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劃過裴矩綁著繃帶的左手掌。
裴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麵皮微抽。
嬌嬌留下的牙印深得很,又留在如此顯眼的地方,裴矩哪裡敢將這曖昧的傷口大大咧咧展示出來?
隻能纏了些白布以做遮掩,此時被崔闕提及,他心底反射性的湧起一陣心虛,下意識的將手往衣袖裡藏了藏。
“六哥所言極是,是矩思慮不周了。”
崔闕拍了拍裴矩的瘦削有型的寬肩,意有所指的寬慰道:“我知道妹夫也不容易,阿瑜生來體弱,此事委屈妹夫了。”
裴矩搖頭失笑,並未針對這話題多說什麼。
崔闕看得分明,裴矩確實沒有因為阿瑜無法侍奉夫君而有任何怨言,氣度可見一斑。
不愧是世家麒麟子,秉性疏朗寬厚,實乃如玉君子也。
“為兄觀阿瑜近來氣色不錯,問了才知道她已許久不曾發病了,連心絞痛好了泰半。府醫替阿瑜診了平安脈,言其身子大有起色,如今已無性命之憂。”崔闕話鋒一轉,拋磚引玉道,“伯父收到消息很是高興,道是裴府風水養人,方才讓阿瑜病痛全消……”
崔闕才剛了個頭,裴矩目光微不可見的暗了暗,心底若有所感。
他想,他已經了猜到崔闕接下來要說的話。
果不其然,崔闕笑容滿麵繼續說道:“當日與裴家結親時,伯父本著拳拳愛女之心,憂心阿瑜身體孱弱過早承歡易早殤,特意向裴家求了兩年之期。誰曾想上天庇佑,阿瑜自嫁入裴府以來身子一日好過一日,雖不如尋常人健康,但也算是安然無恙了。”
裴矩的眸光晦暗,但麵上仍是一派溫和儒雅。
“……伯父已傳信給裴家主告知此事,並讓為兄帶句話給你,這兩年之約已不必再守。”
崔闕的言外之意便是,裴矩無需再夜夜宿在書房裡,守著嬌妻卻不敢越雷池一步,更不必借著剿匪的名頭發泄心中苦悶了。
“……”裴矩忽地愣住。
崔闕露出個理解的笑容來。
坦白說,他著實佩服裴矩的為人,先前阿瑜身體不適合承歡,裴矩謹守諾言宿於書房之中,卻也關懷備至,更是給足了阿瑜正妻的體麵和敬重。
他屋裡頭也沒有什麼通房之流,平日裡甚至都不曾讓侍女近身伺候,十分潔身自好。
倘若換成崔闕,他都不敢自信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不得不感歎,伯父人老成精,看人的眼光尤其毒辣!如裴矩這般的良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偏偏運氣不好撞上了他們家阿瑜。
阿瑜若是能收收心就好了,日後夫妻琴瑟和鳴,不知日子有多快活。
“……”
雖然早有所料,真正聽到這消息仍有陰雲籠罩在心上,裴矩徒然生出難以言喻的艱澀。
若是數月前,裴矩自然是無所謂這兩年之期,提前圓房與否都不至於讓他心中生出半點波瀾來。
他身為河東裴氏麒麟子,自幼受家族教養,在享受了世家貴族的身份地位之後,自然也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犧牲婚姻締結兩姓盟約不過是回報家族最簡單有效的手段。
裴矩對妻子雖然沒有情愛之心,但有義務與責任。他既已娶了崔氏女,自然也能做到溫柔以待佳人,給她作為妻子應有的尊重、地位和體麵,與她相敬如賓攜手到白頭。
然而世事變化無常,那時的裴矩意氣風發又冷傲灑脫,更是從未想過化身邪王石之軒的他會被一個幽靈豔鬼勾動心弦,動了心生了情。
那些不識情滋味時許下的諾言終究在情愛麵前失了色變了味道。
此時此刻,裴矩的心早已被豔鬼妖女所占據,他的所有的偏愛與溫柔,深情與多情全都給了另一個女人,如何還能擠出多餘的情感留給名義上的妻子?
即便是有,他也吝嗇給予哪怕一絲一毫溫情,因為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讓他的嬌嬌難過。
男人的心可以很大,容得下天地萬物,裝得下春秋四季;但男人的心有時又很小,狹窄到隻能駐進一道倩影。
作為裴家子,裴矩無法給心中所愛一紙婚書,無法承諾她明媒正娶,百年之後與他同棺合寢的女人也不會是他的嬌嬌,這些種種已是都是負心薄幸之舉,又怎能再與旁人糾纏不清,徒惹嬌嬌傷心斷腸?
婚姻裡有先來後到,但愛情裡隻有唯一。
裴矩終究是個自私自利的俗人,他風流多情但也至情至聖,不動情則已,一旦動了心,他的偏愛與選擇自始至終都是那個豔鬼妖女。
阿瑜永遠是裴矩的妻子,裴矩此生不一妻不納妾,他能做到敬重妻子給予她所有做為裴矩妻子應有的榮耀,但他不會碰她,也無法履行一個丈夫的義務。
因為他的身與心都已容不下第一個女人。
可惜這些肺腑之言不適合拿到崔闕麵前來說。
“六哥來得正好,”裴矩絕口不提圓房之事,轉移話題道,“近來朝中局勢緊張,已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我今早接到京中傳來的密信,已決定秘密帶領護衛輕車簡行趕赴京城。”
原本裴矩還想再拖延些時日,他與嬌嬌推演完善《天一心法》才剛有了些眉目,兩人原計劃將《不死印法》與《幻魔身法》前三層心法完善後再前往京城赴約。
到時候,對戰佛門四大聖僧也能增加幾分勝算。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此時若是不走,絕沒有合理的借口避開主院,一直宿在書房裡。
“這……”
談及正事,崔闕正襟危坐,臉色變得極為凝重。
家中正在密謀的大事,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隻是崔家主對當前局勢閉口不言,不曾透露分毫。
不過離家前,伯父與他秘密會談過,讓他做好兩手準備。若是此行稍有差池,便會有暗衛給他傳達消息。崔闕收到消息後不可耽擱,立刻帶著白菁隱姓埋名躲入民間,以此保下家族的血脈傳承。
崔家主並非不想保下更多嫡係,但他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崔府周圍多少眼線暗探,稍有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旁人的耳目,若是壞了隨國公大事,家族頃刻間灰飛煙滅,他萬死都難辭其咎。
如今,裴矩都收到了消息要緊急趕往京城,隻怕形勢並不樂觀,這讓崔闕的心情怎能不沉重?
“你打算何時動身?”
“事態緊急,今夜就走。”裴矩鄭重道,“矩若是離府,阿瑜孤身在家難免擔心,矩原想休書一封托六哥照料些阿瑜……”
說著,裴矩喟然長歎一聲。
“這麼快?”崔闕驚道,事態竟然如此緊急嗎?
念頭劃過,崔闕思及白菁近來越來越教人看不透的行事,心中便是一沉。
現在的阿瑜可不需要任何人照料啊!
崔裴兩家聯姻不容有失,或許他該好生勸著阿瑜萬事以家族為重才行。
“妹夫你隻管動身便是,”崔闕當即凜然應下:“阿瑜自有為兄操心。”
“有勞六哥。”裴矩拱手施禮。
“自家人無須多禮。”崔闕趕緊扶住裴矩的手,不讓他躬身彎腰行謝禮。
兩人寒暄之間,隨從行色匆匆自長廊外走來:“見過家主,見過崔郎君。”
崔闕目光掃過隨從焦急的神色,便知他有要事尋裴矩,他當即知情識趣道:“你且去忙吧,為兄去看看阿瑜。”
裴矩起身相送,站在湖心亭內目送著崔闕的身影消失在曲折回環的長廊上,他的神情越來越冷淡。
崔裴兩家的聯姻絕不能有絲毫差池,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些事他能逃避得了一時,卻不能逃過一世。
但裴矩也確實無法勉強自己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
旁人或許會自傲於左右逢源享儘齊人之福,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