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窗掩,他在自己的院裡當賊,把窗子推開一條縫,先看見空空如也的床。目光深入,看見紀慎語安坐在桌邊,也換了衣服,臉也洗淨了。
紀慎語凝神伏案,麵前鋪著那本舊書,現在不止舊,還殘。手邊是乳白膠和毛筆,還有一瓶油,他在修補那本書,開門通風能快一些。
丁漢白認識那瓶油,他們保護木料的一道工序就是上油,他明白了紀慎語在乾什麼。蟬鳴掩住窗子推開的聲響,他從偷看變成圍觀,倚著窗框,摳著窗棱,目光黏在對方身上。
日光潑灑紀慎語半身,瞳孔亮成茶水色,盛在眼裡,像白瓷碗裝著碧螺春。頸修長,頷首斂目注視書頁殘片,耳廓曬紅了,模糊在頭發上的光影中。
那雙沒繭子的手極輕動作,滴膠刷油,指腹點平每一處褶皺,最稀罕的是毫無停頓,每道工序相連,他處理得像熟能生巧的匠人。
紀慎語弄完,鼓起臉吹了吹接縫。
人家吹氣,丁漢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張嘴,手一使勁兒還把窗棱摳下來一塊。紀慎語聞聲回頭,怔著和他對視,他扶著窗,毫無暴露之後的窘迫,反光明正大地說:“把膠拿來,我把摳下來這塊粘上。”
窗棱粘好,人也好了,彼此雖不言語,但都不像生氣。
紀慎語把晾好的書拿出來:“師哥,給你看吧。”
丁漢白差點忘記是來偷書的,妥當接過:“配我那堆殘片看正好。”
紀慎語心癢癢:“我也想看。”
他們倆坐在廊下,共享一本書,之間放著那堆出水殘片,丁漢白條理清晰地講解,瓷怎麼分,陶怎麼分,紀慎語眼不眨地聽,一點即通,過耳不忘。
丁漢白忽然問:“你會修補書?”
紀慎語揶揄:“瞎粘了粘。”對方沒繼續問,他鬆口氣接著看,日落之前不知不覺把第一卷看完了。丁漢白合上書,沒話找話:“跟同學出去玩兒高興麼?”
紀慎語高興,可也有遺憾:“我想去博物館,大家都不喜歡。”
“你想去博物館?”
“想,可我不認路。”
丁漢白從小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古玩市場和博物館,前者看民間行情,後者看官方納新,他不知道紀慎語為什麼想去,反正外地人來旅遊都要去博物館轉轉,也不算稀奇。
他說:“明天我帶你去。”
紀慎語忙謝他,那燦爛的笑模樣還是他頭回見,嚴謹地說不是頭回見,是這笑容頭回給他。
丁漢白喜歡玉石良木,喜歡文物古玩,喜歡吃喝玩樂一擲千金,最不在意的就是彆人心情幾許,高不高興關他屁事兒。這空當紀慎語謝完笑完,他卻在沉沉日暮裡心口豁亮,可能因為紀慎語笑得有些好看,不然隻能奇了怪了。
了卻一樁心事,紀慎語當晚入睡很快,並且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一覺醒來半上午,先看隔壁那位起床沒有,門關著,丁漢白還沒起。
他高高興興地去洗漱,換好衣服裝好紙筆,去前院吃早飯,吃一份端一份,把什麼都做完了,隔壁門還關著。他敲敲門:“師哥,你醒了嗎?”
裡麵毫無動靜,他推開門發現屋裡沒人。
紀慎語四處搜索,這處小院,前院裡裡外外,還去了二叔他們的東院,哪兒都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在前院撞上薑漱柳,急忙問:“師母,你見師哥了嗎?”
薑漱柳說:“他一大早接個電話就去單位了,好像有什麼事兒。”她伸手擦去紀慎語臉上的汗,“讓我告訴你一聲,我給忘了。”
紀慎語心中的期待坍塌成泥,仍不死心:“師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薑漱柳說:“這沒準兒吧,大周末叫過去,估計有什麼要緊事兒。”
可能紀慎語的失落情態實在明顯,薑漱柳都不忍心了,詢問完因由後喊來薑采薇,讓薑采薇帶他去博物館。
紀慎語其實想等丁漢白,但薑采薇利索地換好衣服,他就跟薑采薇出門了。
周末博物館人山人海,入口都要排隊,薑采薇拉著紀慎語,生怕對方走丟。人擠人進去,裡麵空間極大,頓時又變得鬆散。
紀慎語看見一個瓷盤,興致勃勃地開口:“小姨,我知道這個。”旁邊沒人應,他轉臉尋找薑采薇,可身後人群來來往往,他卻越過無數個陌生人看見了丁漢白。
丁漢白不是去單位了嗎?為什麼在這兒?
既然在這兒,為什麼不帶他一起來?
紀慎語挪動目光,看見丁漢白身旁立著一個女孩兒,他們拿著館裡的畫冊在討論什麼,你一言我一語,丁漢白說的那女孩兒知道,那女孩兒說的丁漢白也知道。
紀慎語忽然懂了,丁漢白不是想帶他來博物館,是想來博物館,捎帶腳拎上他。可不管怎樣答應了,為什麼不做到?
那次不接他是忘了,這回是完完全全的反悔。
紀慎語靜默,他沒有立場和資格要求這位師哥對他上心,隻好將目光收回。白瓷盤仍是白瓷盤,可他再也不想相信丁漢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