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 這方小院白得不像話,屋簷欄杆,花圃草坪,連那根晾衣服的尼龍繩都變成條白線。屋裡, 棉被下身體糾纏,烘熱,焐著那點鬆木茉莉的馨香。
丁漢白一向是敞開了睡, 鮮少抱點什麼, 這會子懷中充實,淨是暖和勁兒。他徐徐睜眼, 先望見結著霜花的窗戶, 垂眸一瞧, 又見紀慎語酣睡的情態。
眼尾一溜白, 是乾涸的淚漬, 丁漢白伸手去擦, 厚繭傷人, 又把人家擦醒了。“早。”他啞著嗓子,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紀慎語逐漸清明, 還沒為同床共枕臉紅,先叫那香水味兒惹惱。他騰地轉過去, 背對著說:“千年的大王八, 你是嗎?”
丁漢白心裡明鏡似的:“為了狠狠刺激你的鐵石心腸,厚著臉皮噴人家香水, 哪有我這麼有勇有謀的王八?”他貼上去,大手罩在對方的腹部,明明隔著睡衣,卻灼熱得像挨著肌膚。一寸寸上移,他直摸到紀慎語的心口才停,用力攬向自己,甚至惹得對方悶哼。
“珍珠,你心跳得好快。”他說。
紀慎語微張著嘴陷在丁漢白懷中,並與之躺在一個被窩。屋外冰天雪地萬物蕭索,可他的身體不禁泌出一層熱汗,心越跳越快,仿佛隔著皮肉被丁漢白抓進手裡。
他受不住:“師哥——”被扒拉肩膀翻回去,恰好撲在丁漢白的胸膛上。丁漢白捧他的臉,他覆上那大手問道,“小姨給我的手套原本是給你的,對嗎?”
丁漢白不答反問:“聽誰說的?小姨親口告訴你的?”
紀慎語說是薑廷恩,丁漢白立即罵道:“天天跟個傻子湊一起傻樂,說什麼都信,他哪天要是說琥珀墜子是送他的,你是不是也雙手奉上?”
紀慎語不言語,靜靜盯著對方看,不是就不是,如此高聲叫罵反而顯得心虛。丁漢白本沒有心虛,但叫這眼睛盯得一身酥肉,妥協道:“你管他要給誰,既然給你,就好好戴著。”
“是你讓小姨送我的嗎?”非要追根究底。
丁漢白敗下陣來,隻好點頭承認。“你當時說夢見了紀師父,我讓小姨哄哄你。”他悔得腸子發青,“早知道我自己哄,造孽。”
他們交頸說了許多,說累便安靜待著,忽然院裡傳來腳步聲,穩健快速,是丁延壽。丁漢白還未反應,紀慎語已經驚得從他懷裡逃出去,倉皇無措,嚇破了膽子。
那瞬間他將對方的憂慮理解透徹,他任性妄為地討一份感情,卻會將對方置於忠孝兩難的境地。
丁延壽喊:“彆睡懶覺了,起來掃掃雪!”
紀慎語忙不迭地應下,換好衣服奔到門邊聽聲兒,等丁延壽離開才鬆一口氣。丁漢白緩緩朝外走,說:“我爸來一趟就把你嚇成這樣,來兩趟彆又跟我劃清界限。”
紀慎語問:“師哥,你是不是對我沒信心?”
丁漢白說:“我想讓你明白,哪怕和千萬人有恩有情,我才是頂重要的,才是最不可辜負的那一個。”
一地潔白,他們灑掃庭院,堆個雪人,點上瑪瑙的鼻眼。
又去店裡,一路上玩兒著雪,鞋都濕了。
玉銷記的生意日漸紅火,全是奔著兩塊方章而來,玉石雕件兒一向從屬於工藝品,可這下攪了古玩行的水。丁漢白不歇腳地招待半上午,嗓子冒煙,將櫃台上的一盞熱茶飲儘,對上紀慎語抬起的眸子,疲倦換成溫柔。
紀慎語問:“師哥,為什麼知道了仿品還趨之若鶩,不全是因為咱們手藝好吧?”
丁漢白說:“你是作偽的行家,必然了解仿品分等級,完好的真品可遇不可求,而頂級的仿品稍稍次之,但也是惹人引頸折腰的好物。”
頂級之中又分著類,玉石類是最緊俏的,好石良玉隻會升值,光料子成本就決定了基礎價值。玉銷記原先隻經營雕件兒工藝品,可買工藝品收藏的人哪比得上古玩收藏的人?
就從石頭章開始,丁漢白要將舊路拓寬,引得古玩愛好者認下玉銷記的東西。又存了一份私心,生意嘛,往來積攢錢財之外,更能結交人脈,為以後鋪路。
紀慎語一點即通,又問:“去巴林之前你就想好了?”
丁漢白“嗯”一聲:“你說我為什麼要選石頭開道?”
紀慎語答:“你這叫拋石引玉,更好的在後頭。”
知我者謂我何求,丁漢白滿意得很。他交代夥計,有了勢頭就要吊住氣,單子不能來者不拒,要限量。而後拽上紀慎語進機器房,他出活兒,陪著對方寫作業。
一店的境況如此轉好,丁延壽天天被薑漱柳挑刺兒,左右是那場家法動手太早。待到某一清晨,人齊,一盆豆軟米爛的臘八粥擱著,圍一圈喝暖了胃。
丁漢白開口:“這陣子生意不錯,有一人功不可沒,都沒意見吧?”偏頭,桌下的腿碰碰旁邊的人,“說你呢,彆光顧著喝。”
紀慎語聞言抬頭,麵對滿桌人有點不好意思,他實在不敢邀功,能正大光明地將那手藝使出來,已經是天大的滿足。丁漢白擦擦手,從兜裡掏出一封紅包,緊繃,瓷實,說:“正好年底了,獎勵連著壓歲錢一並給了。”
大家都沒意見,薑廷恩羨慕得直朝紀慎語飛眼兒。紀慎語接過一瞧,一厚遝百元鈔,這麼明晃晃地給他,跟要罩著他似的。
他謝過,說:“正好新做的兩件也差不多了,錢貨兩訖。”
丁漢白問:“你跟誰兩訖?除了錢貨沒有人情?”
這突然一嗆弄得旁人一頭霧水,丁爾和忙打圓場:“自家師兄弟什麼人情不人情的。”
丁漢白說:“也對,我這個人人家不喜歡,想必我的情人家也不稀罕。”
紀慎語周身一凜,登時在桌下揪住丁漢白的衣服,卻也撞上丁漢白投來的目光。戲謔,打趣,混不正經……哪是跟他找事兒,原來是當著一大家子人與他打情罵俏。
這頓臘八粥喝得驚心動魄,紀慎語簡直分辨不出蓮子與桂圓,散了場,薑廷恩約他買新年衣服。他看丁漢白一同起身,問:“師哥,你也去嗎?”
丁漢白說:“我有應酬,不陪你們玩兒。”臨走,再囑咐一句,“彆讓薑廷恩蹭你的零花錢,那小子雞賊得很。”
這工夫,薑采薇冒出來,要與兩個小的同去。丁漢白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中憤憤,適婚女青年不約自己朋友,成天跟小孩兒攪和著乾嗎?
他強橫地將薑采薇帶走送給商敏汝,要是允許,恨不得把薑采薇嫁出去。
街上張燈結彩,紀慎語跟薑廷恩在百貨閒逛,還加了個丁可愈。他們兩個“師哥”不離嘴,敲詐丁可愈買這買那,後者被榨乾,捂著錢包找女朋友去了。
薑廷恩沒什麼主見,說:“我要買飛行員夾克,大哥穿的那種。”
紀慎語說:“你穿得又不如師哥好看,買彆的吧。”
薑廷恩氣道:“我怎麼不如了?小敏姐說過,我比大哥帥。”他說完嘴一閉,好似暴露馬腳。紀慎語沒多想,問:“小敏姐又沒去家裡,什麼時候對你說的?”
薑廷恩害羞道:“我十二歲生日那年說的,不行嗎?再說了,大哥雖然是家裡的長子,又有本事,可我還是我們家的獨苗呢……我、我就要買夾克!”
他們兩個一路玩兒一路逛,紀慎語始終兩手空空,薑廷恩卻像個購物狂。還要下館子、看電影、領免費的泡泡糖,累壞了,腳丫都疼。
紀慎語後來給丁延壽和薑漱柳都買了禮物,他還想給丁漢白買,隻是拿不定主意。薑廷恩話多屁稠:“那倒是,大哥那兒淨是好東西,興許瞧不上你買的。”
紀慎語問:“我給他買身西裝,你覺得好嗎?”
薑廷恩一愣:“大哥隻愛穿襯衫,沒見過穿西裝。”
紀慎語想,現在不穿,以後和人應酬總要穿,再以後做生意開古玩城,人前人後露麵也該有兩套西裝。他自作主張買了,還抻一條領帶,而後瞥見櫃台斑斕,又想再添一對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