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2 / 2)

碎玉投珠 北南 11270 字 8個月前

如此到了醫院,梁鶴乘已經醒來,虛弱不堪,這一口氣與下一口氣似乎銜接不上。“師父,你怎麼樣?”紀慎語湊近,聽梁鶴乘囁嚅。

梁鶴乘說,沒事兒,除夕還能吃一盤餃子。

兩個小的一左一右守在床邊,張斯年在床尾踱步,從進門便一聲未吭。許久,丁漢白說:“師父,你轉悠得我頭暈,停會兒吧。”

張斯年略顯尷尬:“我在這兒乾嗎?我回家睡午覺去!”掉頭就走,病床上一陣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無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來了!”

梁鶴乘佝僂著,順勢靠住床頭:“將死之人的咳嗽聲,我偏給你添添晦氣。”

張斯年又折返:“你說你造那麼多物件兒有什麼用?吃上山珍海味了,還是開上凱迪拉克了?六十出頭病得像耄耋老朽,為什麼不早點治?!”

治也治不好,其實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又是沉默,紀慎語倒杯熱水,削一個蘋果,讓這兩位師父消磨。他朝丁漢白眨眨眼,準備去找大夫聽醫囑。梁鶴乘攔他:“把大夫叫來,我也聽聽情況。”

紀慎語說:“哪有什麼情況,你就是沒休息好,彆勞煩大夫了。”

梁鶴乘無奈地笑,徒弟來了,他吊著精神見人,徒弟不來,他恨不得時時仰在床上。天明起不來,天黑睡不著,他那臃腫哪怨棉襖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惡化,撐得枯乾肚皮都脹大起來。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樣低頭裝死。許久,張斯年看不過去,歎口氣:“我去叫,藏著掖著有個屁用,都是受過大罪的人,還怕什麼。”

大夫說了些專業的話,很長一串,還安慰些許。老派的話來講,就是回天乏術,病入膏肓,讓病人及家屬都做好心理準備。

張斯年又開始踱步,丁漢白安慰幾句,卻也知道沒什麼作用。床邊,紀慎語將手伸入被窩,牢牢握住梁鶴乘的右手,薄唇張合,帶著無奈輕喃一句“師父”。

他經曆過一次這種事兒了,紀芳許病危時幾度昏厥休克,最後閉眼時他就伏在旁邊。他不缺少送終的經驗,但不代表他也不缺乏麵對的勇氣。

紀慎語咬牙抿唇,沒哭,捂住臉。那額頭繃起淡淡的青筋,牽一發而動全身般,生生憋紅了臉麵。丁漢白叫他,讓他彆難過,看開點。

絕症不治,拖來拖去,這一天的到來是預料之中。

紀慎語更死命地咬著牙,強止住心痛,卻掩麵嗚了一聲。如果隻他自己,他能忍住,還能打著精神安慰梁鶴乘一番。可丁漢白在這裡,丁漢白還哄他,他就什麼都要忍不住了。

當著兩位老人家,丁漢白該懂得收斂,可天下間應該的事兒那麼多,他還是選擇隨心。“珍珠,彆太傷心了。”他低聲說,繞過去立在紀慎語身旁。

攬住,揉摸頭發,輕拍肩頭。“哭了?”他微微彎腰詢問,恨不得吻一吻紀慎語的發心,“我看看臉花沒花,出去洗洗,順便給師父買點吃的?”

紀慎語苦著臉點點頭,轉頭埋首在丁漢白的腹間,襯衫的皂角味兒和周遭的酒精味兒融合,威力像催淚/彈。丁漢白摟他起來,擦他的臉,小聲說:“弄得我手足無措,哄人也不會了。”

丁漢白攬著紀慎語出去,步出走廊,要去買點吃的。

病房裡一陣死寂,張斯年倏地扭臉,對上梁鶴乘的眼睛,又倏地撇開。他踱步數遭,終究沒忍住:“我隻是半瞎,他們當我聾了?”

那什麼臉花沒花,什麼手足無措,什麼哄人……酸掉大牙!

沒多久,丁漢白和紀慎語拎著餐盒回來,丁漢白攬著紀慎語,大手包裹瘦肩,幾步距離對視一眼,眼裡滿滿都是安撫。

倆老頭渾身一凜,梁鶴乘重重地咳:“慎語,過來!”

張斯年火氣彤彤:“磨蹭什麼,買的什麼飯?!”

氣氛相當怪異,四人圍桌吃飯,紀慎語抬頭見張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漢白為梁鶴乘端上米粥,恍然發覺對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氣勢卻比得上尉遲恭。

他心想,難道這麼快就回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這紀慎語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著,生怕他被彆人拐走一般。那丁漢白往旁邊湊,也被張斯年無情地拽開。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漢白雇了人守夜照顧,不許紀慎語留下。紀慎語不放心,況且到了這關頭,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漢白拽起對方,低聲說:“明天一早你再來,梁師父晚上也要睡覺,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紀慎語不吭聲,丁漢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發低沉,抓胳膊都變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見儘頭,比剛才吃的粥還要熱燙熨帖。

士可忍師父不可忍,張斯年罵:“哄個師弟就這副德行,將來要是哄你老婆得趴平了成軟體動物!”

梁鶴乘掙紮:“我徒弟可沒要他哄!”

老一輩的人作風實在強硬,直接把丁漢白和紀慎語掃地出門,推搡,嫌棄,好像看一眼都多餘。待那二人灰溜溜地離開,張斯年返回床邊,盯著梁鶴乘細看。

遭過風浪,受過大罪,這倆老頭此時渾然不擔心死亡來襲,一門心思琢磨那倆嘰嘰歪歪膈應人的徒弟。

“我活了大半輩子,富貴逼人的時候看過紅男綠女,被打倒的時候也見識過勞燕分飛,就沒見過一個男的那樣對另一個男的說話!”張斯年還沒緩過味兒,皺著瞎眼喊叫。

梁鶴乘痛苦難捱,卻也掉了一床雞皮疙瘩,琢磨道:“是不太對……”

張斯年附和:“絕對不對,這倆小的……”他驟然想起在古玩市場那一幕,丁漢白瞧見紀慎語後將畫一扔,那歡喜的神情,那懇切急色的樣子……

兩個老梆子對上,目不轉睛,隻頭腦運轉。同一屋簷下的師兄弟,日日朝夕相處,互相欽佩手藝,況且還都生了副好皮囊,又處在這正浪/蕩的好年紀……

回想彼此的言語情態、眼神動作……絲絲縷縷拘纏一處,終於驚了這二位。

梁鶴乘先說:“壞了!”

張斯年趕緊占領製高點:“肯定是你那徒弟勾引我徒弟,你是個算計人的老狐狸,他就是個蠱惑人的小狐狸!”

梁鶴乘氣死:“放屁!”紀慎語當初先知道丁漢白的身份,壓根兒麵都不想見,一定是丁漢白強迫的。他說:“你那徒弟不是個正人君子,跟蹤耍橫什麼都乾,要不跟你能臭味相投?!”

張斯年一屁股坐下:“我瞎,你也瞎?方才是誰哄著誰?我徒弟當著人都這麼不害臊,背地裡不定怎麼仰著熱臉獻殷勤,都是叫你徒弟給勾的!”

梁鶴乘痛不成聲,險些背過氣去,挺過一陣,不忘以牙還牙:“我徒弟虛歲才十七,除了學藝就是學習,根本不懂其他。倒是聽說你徒弟留過學,那洋墨水一灌開放不少,指不定有多壞。”

越吵越烈,護士推門那一刻又恢複萬籟俱寂:“吵什麼吵,安靜點兒。”

倆老頭道歉噤聲,一副孫子樣,等門一關又瞪起眼來。一個半瞎,一個六指兒,一個得過且過地苟活著,一個日薄西山已經病危。良久,同時歎息一聲。

張斯年瞥見桌上的畫,暗罵丁漢白粗心,乾脆展開讓梁鶴乘也看看。《終南紀遊圖》,他們暫忘其他,借著光,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臨摹水平。

看完畫看詩,頽瓦振驚風,狠石堆亂雲,梁鶴乘說:“我這輩子也算攪過驚風亂雲了,被拆局,滿世界跑,錢真是王八蛋,我那時候就明白了。”

張斯年說:“錢何止是王八蛋?要不是因為錢,我爸能被活活鬥死?一大家人散得到處都是,還瞎了我一隻眼。”

梁鶴乘點頭:“我不也糟了一雙手,磨破結疤還不夠,被按在蜇人的釉水裡泡著。不過也風光過,我牛逼的時候誰不知道六指兒?”

張斯年一哂:“風光?放在當年,丁家那三跨院給我家擱馬車都不夠,這輩子誰沒風光過?”

這字字句句止在梁鶴乘的咳嗽中,張斯年俯身給對方順氣,離近了,兩雙濁目對上,比不出誰更滄桑。撇開目光,還是繼續看看畫吧。

可真安靜,他們都不喘氣了似的。

再不嗆嗆,這輩子頭一回如此消停。

許久,許久,梁鶴乘嘟囔:“鬼眼兒,我要死了。”

張斯年說:“誰都得死,到時候學走路,到時候上學堂,到時候結婚生子,死也一樣,到時候了而已,辦完就得了。”

梁鶴乘緩緩地笑,胸腔發出呼嚕呼嚕的動靜,張斯年跟著笑,狡黠,理解,還摻雜一絲安慰。那幅畫不錯,畫的是終南山,那上麵的詩也不錯,他們都很喜歡。

“辦完就得了。”梁鶴乘念叨,“臨死你還給我上一課,我輸了?”

張斯年說:“平手吧,不然比起來沒完沒了。”

又笑起來,合力卷畫,卷到邊上隻露著最後一句。停下,齊齊看去,一切都擱下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好的,壞的,大喜大悲的,這輩子到了此刻,死算個什麼?

屁都不是。

小劫幾人間,來個燃心換骨,萬泉何芸芸,盼個脫胎新生。

一命將死,無畏無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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