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那日的童磨在聽到她說出:“不要再來找我了。”這種話之後,站在她麵前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八百比丘尼隻看到他半垂著腦袋,麵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她本以為童磨能在那時便想明白,卻不料在她打算離開時,竟又被他叫住了。
“我會努力的,”童磨注視著她的背影對她說:“就算八百小姐現在討厭我也沒有關係,太宰君和中也君以前也總說我惹人厭哦,但是後來我們都變成朋友啦。”
雖然這個【變成朋友】,誰也不知道是雙向的還是單方麵的。
八百比丘尼沒再回答他,甚至當童磨叫住她時,她也隻是頓住了腳步而沒有回頭。
後來想起自己那時的舉動,八百比丘尼仍會覺得有些恍惚,因為她聽到那樣的話語從身後傳來,心底裡升起的情緒,比起厭煩其實更多是欣慰。
童磨也有了朋友——是不會討厭他討厭到把他的腦袋都打掉的那種朋友。
但這樣的欣慰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因為當某天傍晚,八百比丘尼出來散步時,路過街邊的小酒館見到了坐在裡麵的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
“是八百小姐呀~”坐在小酒館裡的太宰治熱情地朝她招手,“要一起來喝一杯嗎?”
事實上八百比丘尼之所以會和他們認識,也是因為當初在名為Lupin的酒吧中的偶遇。
彼時太宰治正在興致勃勃地同織田作之助分享自己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故事,從灰姑娘一直講到白雪公主——其中還有大半的內容都是錯的。
在酒吧裡講童話本來就是很詭異的行為,更何況還講得一塌糊塗,不過坐在吧台前的二人卻似乎對此毫無察覺,甚至聽故事的人還偶爾會搭上幾句諸如“這樣啊”“原來如此”的回答。
一副真的信了太宰治的鬼話的樣子。
Lupin酒吧的空間並不大,因煙熏而略有些泛黃的牆壁,和地下室的地理位置,再加上略有些黯淡的光線,都足以營造出一種私密而又緩慢的氛圍。
輕緩的唱片聲流轉在酒吧中,八百比丘尼坐在角落裡注視著自己麵前的酒杯,耳邊卻因為狹窄的空間而不斷地湧入那個穿著黑色大衣、右眼纏繞著白色繃帶的奇怪少年的奇怪童話故事。
她安靜地托著自己的臉頰,分明沒有開口說半句話,卻無端地吸引了太宰治的視線,讓這個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這個時候,他的故事也從童話變成了傳說。
“啊……織田作聽說過【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嗎?”太宰忽然問。
作為夢想是成為家的人,哪怕那時候仍在港口Mafia中作為底層打雜人員而工作,織田作之助也並未放棄自己的寫作夢想。
隻不過因他那木訥的性格,所以時常被人說是【不會吐槽的男人】。
織田作之助並非是不知道那些童話故事,他隻是不會反駁糾正太宰治說的話而已——當對方詢問他的時候,他的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了那個傳說。
“因為誤食了人魚肉,所以獲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軀,所以一直活到了八百歲的僧尼。”織田作之助的聲音平靜得沒有半分起伏。
“哦呀~”坐在他身旁的太宰露出了十分崇拜的表情,對他說:“不愧是織田作!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但是呢……”太宰治誇獎完他,手指撫上了自己的下巴,一臉神秘地說:“我還聽過八百比丘尼的另一個傳說哦~”
織田作之助的回答十分配合:“是什麼呢?”
“啊,大概是距離現在近百年的過去吧,據說在很多地方都流傳著關於【鬼】的傳聞,那些所謂的【鬼】呢,就是一種以人類為食,有的長相猙獰、有的卻和人類外貌相似的怪物。”
說到【怪物】的時候,太宰還做了個鬼臉,聲情並茂。
織田作之助看著他,十分正經地評價道:“真可怕。”
他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太宰治微笑著繼續了:“在惡鬼肆虐的時候呢,人類也不是坐以待斃的,為了能夠與這些惡鬼抗衡,人類之中也誕生了被稱為【鬼殺隊】的組織。”
“這樣啊。”織田作應聲。
如果換了一個人來聽這個故事,一定會追問他現在所說的【鬼】又和【八百比丘尼】有什麼關聯。
太宰治半趴在吧台上問他:“織田作不好奇後續嗎?鬼殺隊是不是打敗了鬼,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飽受惡鬼摧/殘的人們全部拯救出來了?”
織田作之助沉默了一下,對太宰治說:“一定是打敗了吧。”
因為一般的文學作品裡都會這樣寫,在黑暗中掙紮的人們,最終戰勝了那些黑暗,然後迎來黎明。
“是的呢,打敗了,而在我所聽到的結局中,據說有一位名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死在了鬼殺隊與鬼的最後之戰中。”
“原來是這樣。”織田作之助點點頭,一副了然的神色。
“所以這樣的話,那八百比丘尼就不止是活了八百年了呢……”太宰念念叨叨地說:“真是奇怪。”
“不過,織田作不覺得很有意思嗎?”太宰一邊轉動著自己的椅座,在吧台前轉著圈,一邊對織田作之助說:“人類與惡鬼的鬥爭,正義戰勝邪惡的結局。”
他舉起自己麵前的酒杯,幾乎是將後腦勺貼在吧台上,仿佛絲毫不需要顧忌酒吧中還有店長和其他客人的存在。
“大家都是喜歡這樣的故事吧。”太宰治透過厚厚的杯壁和杯中的液體,看到了懸在天花板上的暖色吊燈,那些昏黃黯淡的顏色仿佛能將人糾纏在其中融化一樣。
他輕聲說:“圓滿……又很正確。”
“太宰。”織田作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仿佛是猛然間被叫醒了一般,太宰眨了眨眼睛坐起來,端著手裡酒杯的姿勢就像是小朋友捧著牛奶杯一樣。
“啊啊,”太宰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我剛才說了什麼來著?”
“不,沒什麼。”織田作之助說。
——*——
聽到了他們之間完整對話的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很久,她注視著自己酒杯中的冰塊慢慢融化,在杯壁上凝結出的水珠順著壁沿滑落。
從那個被稱之為【太宰】的少年身上蔓延而出的,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仿佛是在排斥著什麼、又仿佛是在渴求著什麼,像是淩駕於一切之上,又像是被一切推卻在外。
她一口飲儘自己杯中的酒水,從包裡找錢包,證件卻不慎從錢包裡掉了出來。
有一隻手腕處纏著繃帶的手先她一步撿起了證件,用少年獨有的清朗聲線對她說:“真是湊巧呢,我們剛剛才聊到【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現在就遇見了您。”
八百比丘尼的視線落入了一雙鳶色的眸子裡,那雙眼睛極深極靜,分明臉上帶著笑意,但他的笑意卻半分也未落入眼底。
“是啊,”八百比丘尼輕聲應道:“真巧。”
“我的名字是太宰,”黑色蓬發的少年對她說:“太宰治。”
“八百比丘尼。”
雖然已經在對方撿起證件時便被知曉了。
那之後的八百比丘尼也偶爾會去Lupin小坐,太宰治似乎是那裡的常客,分明還未成年,卻已經不在上學,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工作,因為哪怕是工作日都能在酒吧裡遇到他。
“說起來,我從第一次見到八百小姐就有一件事很在意。”
太宰治的指尖點著吧台,詢問她道:“八百小姐……是在等著什麼人嗎?”
聽到這話的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瞼,反問對方:“為何這麼問?”
黑色蓬發的少年半支著腦袋,漫不經心地說:“大概是直覺吧?”
雖然尚且年少,但在太宰治的眼中所見到的世界,卻是過分腐朽得近乎生鏽,年少早慧從來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更何況是太宰治這種多智近妖的存在。
他時常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為何而活?為何而生?
在太宰治看來,這世間的一切,但凡是渴求著想要獲得的東西,都將會迎來失去的那一天,而人生於世所感受到的最多的東西,也隻會是痛苦與孤獨。
所以他將自己置身於最危險的地方,試圖從黑暗與血腥之中,從最本質的基礎中尋找存在的價值。
他想,當自己置身於生與死的邊界之時,或許便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雖然從來沒有承認過,也從來都沒有說出口過,但對於太宰治來說,能夠讓他在這個腐朽生鏽的世界裡,感受到幾分活著的感受的存在,其實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他唯一的友人,無論何時都能聽他說話——哪怕他說的隻是一些在他人眼中毫無意義的東西——隻有織田作,能讓他感受到短暫的平靜。
但在某一天,他卻忽然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並非是指物理意義上的味道,而是某種來自感情、發自靈魂的氣息。
仿佛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麼指引一般,他遇見了一個有著與他相似的眼神的人,哪怕她從未說過半句,太宰也能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
在她的眼神中所蔓延著的,滿滿的儘是疲倦。
那並非是因一時的挫折或是打擊而升起的短暫的情緒,而是刻進了骨子裡的,深入到血肉之中的、對這個世界的厭倦。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念頭,一種……想要邀請她共赴黃泉的念頭。
他想,或許她也是渴望著結束一切的。
可八百比丘尼拒絕了,在太宰治忽然對她說:“一起去死吧。”的時候,八百比丘尼輕聲說了:“不。”
他本以為她會答應的。
這是出於同類的直覺,並非是單方麵的感知,而是互相之間,隻要通過眼神與氣息便能體會到的來自對方的真實感受。
八百比丘尼的拒絕也是發自內心。但並非是因為不想死去,而是……
“我,無法死去。”
哪怕她再怎麼想要結束一切,讓自己的生命就此終結,她的身上也依舊存在著人魚肉留下的不老不死的詛咒,哪怕在她身邊陪伴她度過了上千年歲月的那個人也早已消失,八百比丘尼依舊會活在這個世上,繼續著無休止的漫長時光。
太宰治卻忽然意識到,她或許還有什麼未能完成的事情——又或許,是還存在著某種希望,所以仍在等待著什麼。
正如現如今的太宰治,雖然時常用各種方式自殺,卻也每次都會讓自己在最後的時刻睜開眼睛,試圖在虛無縹緲的空氣裡抓住些什麼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東西。
八百比丘尼對他說:“我曾經有過一個戀人。”
於是太宰自然而然地理解成為,她正在等待著那個人。
“他去了哪裡呢?”
八百比丘尼的神色有些恍惚,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她輕聲說:“不知道。或許是已經抵達了地獄,又或許……仍然活著。”
太宰治沉默著注視了她許久,忽然說:“能和您聊天,真高興啊。”
雖然他的臉上,從始至終都沒有露出半分笑意。
但太宰治卻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能從她這裡獲得什麼答案。
——*——
把八百比丘尼也邀請進了小酒館的太宰治熱情地給她倒酒,心生感慨道:“真是好久沒有和八百小姐一起喝酒了呢~”
的確很久了,八百比丘尼想,上一次喝酒還是太宰治依舊作為港口Mafia的乾部活動於黑暗地帶的時候。
現如今距離那時候也已經過去四五年了。
但現如今卻仿佛回到了他們剛見麵的時候,太宰治依舊在和織田作之助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八百比丘尼也在安靜地聽他們說話。
“八百小姐怎麼了嗎?”太宰治歪了歪腦袋問她:“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看。”
八百比丘尼斂了斂神色,她抬起眼睛笑了笑:“隻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啊……”聞言太宰治也摸起了下巴,一副要感慨一番的模樣。
而就在這個時候,卻忽然有人送來了一個包裹。
“寄件人說送到這個酒館裡,找一位名叫太宰治的先生簽收。”送包裹的小哥一邊解釋,一邊將快遞單遞給太宰。
“哦呀,真是罕見呢,居然寄到酒館裡來,會是什麼東西……”太宰治打開了包裹,臉上的笑容頓住了,“呢。”
在裡麵躺著的,是一枚正在倒計時的炸/彈。
“這可真是不得了呢。”太宰治隻是愣了一瞬,笑意便更加歡快了,仿佛沒有注意到周圍客人爭先恐後跑向門外的舉動,也沒有看到酒館老板和服務員們麵上的驚恐。
“太宰,先彆動。”織田作之助充分展示了自己當初作為底層人員的全能性,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派遣去做,再加上更早之前的工作經驗,練就了拆彈的本領也並非什麼稀奇事。
織田作之助先是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證,表明自己和太宰治都是武裝偵探社的社員,再讓酒館的老板給市/警打去電話,讓他們儘快派人過來。
當酒館老板如夢初醒般用座機撥通了市/警電話時,織田作之助已經準備好拆彈了。
八百比丘尼慢慢地喝完了杯子裡剩下的酒,支著腦袋在一旁看著織田作之助拆彈。
當市警們趕來時,酒館老板和服務員們都站在門外,而織田作之助已經拆除了那個假的計時炸/彈,在等著太宰治將送包裹的人叫過來。
因為在炸/彈被拆開之後,他們才發現炸彈裡邊其實隻有一張寫著【隻許看我一個人】的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