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後門處,一片鴉雀無聲。
冬日的寒風卷起枯黃樹葉,同時也無情地從所有人臉上掃過。
縱使如此,還是攔不住田尚書與易寺卿的兩張老臉發熱。後者還好,膚色黑一些,尚且看不太出來,而前者膚色偏白一些,紅意從脖頸一路湧上兩頰、耳邊。
足可見當下的田尚書有多麼的尷尬,恐怕他在心中,已經將自家沒眼力見的糟心孫子好生收拾了一番。
拋卻兩家的馬夫與國子監後門的閽人,二老二少大眼瞪小眼,眼神無比飄忽,誰都沒開口說話,這也使得此處的氛圍越發“緊張”。
最終,還是易七郎歎了口氣,主動站出來打破僵局。
他這一動,便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易七郎掛上禮貌得體的微笑,去到右方易家馬車跟前,看似淡定地遞給易寺卿一份雜糧煎餅,貼心地提醒:“阿翁,今日還要朝參,您得快些去待漏院了。”
易寺卿神色僵硬地接過油紙包,假裝瞧不見田尚書的灼灼目光,輕咳一聲:“嗯,七郎言之有理。”
易七郎頷首,然後轉過身衝著田肅使了個眼神。
緊緊盯著易七郎的田肅,自然也瞧見對方意有所指的目光。
田二郎確實是性子直了些,不似許狐狸那般有八百個心眼,但究其根本,著實不算是一個蠢人。
片刻前,他太過興奮,腦子沒轉過來,才沒看懂局勢和在場其他人的臉色。
如今,他腦海裡的那根筋終於掰正過來,在察覺到平靜海麵之下的暗流湧動後,正頂著田尚書凶狠的目光,瑟瑟發抖地裝鵪鶉,盼望著有誰能解救他於水火之中。
故而,一接到易七郎的示意,田肅如臨大赦,連忙擺正態度,小步跑到田尚書的馬車前。
他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雞蛋灌餅,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地喚了一聲“阿翁”。
依著子津教的,說多錯多,不如不說!
田尚書飛快抓過雞蛋灌餅,狠狠地瞪了一眼田肅,聲音壓得極低:“之後再找你算賬!”
說罷,他與易寺卿遙遙對上視線,兩人再度一僵。
田尚書頷首,淡定道:“我已將二郎送到,該去待漏院了。”
易寺卿微笑,平靜道:“嗯,我也送完了七郎,是時候去準備上朝。”
兩人衝著對方一頷首,隨後十分默契地各自轉身回了車內,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隻當方才的尷尬場景沒發生過。
一鑽進馬車內,田尚書咬著後槽牙:“走走走,趕緊走!”
另一輛馬車內的易寺卿,一邊拆著油紙包,一邊連聲催促:“彆愣著,快走!”
兩輛灰撲撲的馬車在同一時分動了起來,飛快離開此地。
唯餘兩位年輕郎君留在原地,目送長輩們離去。
瞧見自家馬車消失在了街尾,田肅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朝向易七郎,麵露感激之色:“多謝易兄救我!”
易七郎也放鬆許多,聞言,擺手道:“無妨,咱們同在國子監中讀書,理應互幫互助。”
田肅活動一番筋骨,與易七郎一並從後門回國子監,愁眉苦臉道:“不過易兄也隻能救我一時,待到明日這個時候,我必得被阿翁狠狠教訓一頓。”
“我就說,為何今日阿翁非得乘一輛家中最小的馬車,又為何要繞遠路來後門!現下才明白,原是不想被旁人曉得他來買吃食。”
他撇嘴:“你說他們也真是的,買個朝食而已,乾嘛要這般小心翼翼?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偷雞摸狗呢。”
田肅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無比的正義凜然。渾然忘了幾個月前,他自己為了嘗到孟桑做的吃食,是如何絞儘腦汁,又是如何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對於田肅這一番埋怨之語,易七郎唯有報以微笑,並且敏銳地抓住關鍵點:“你家明日還來?”
田肅一愣,點頭:“對,我家阿翁說以後日日都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心中浮現不好的預感:“呃,易監生,易寺卿不會也是日日都來吧?”
易七郎苦笑著點頭,琢磨了一番:“要不咱們將送朝食的時辰錯開?”
“倒也可以,隻不過……”田肅眨巴兩下大眼睛,很是無辜地道出下文,“若是日後還有其他官員偷偷到後門等著,想讓家中子弟代買吃食,那咱們也避不過來啊。”
易七郎在腦海中模擬了一番屆時的場景——寒風之中,後門外停著數輛不起眼的馬車,數位監生從後門出來,悄無聲息地將各色吃食遞給自家長輩……整個場麵非常安靜,尷尬又詭異。
少年郎不由感到一陣惡寒,捋了捋雙臂上激起的雞皮疙瘩,感到一陣頭疼:“屆時再說吧!”
都說紙包不住火,包含他家阿翁、田尚書在內的守舊派官員逐漸妥協的事,遲早要大白於天下。
掩耳盜鈴要不得啊!
田肅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什麼十全十美的法子,索性將這個煩惱拋之腦後,沒心沒肺地期待起待會兒會嘗到的酸湯米線。
“今日食堂那邊有米線呢,易監生不如跟我一道回食堂吧,彆光吃煎餅了。”
“易某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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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田尚書與易寺卿的馬車一前一後到了待漏院外,分彆停在了不同的隱秘拐角。
車內,田尚書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雞蛋灌餅,又用自帶的溫水漱了口。他檢查了一番麵容和衣著,確定沒有碎渣、不會因此而暴露後,方才鑽出馬車,挺直腰杆往待漏院而去。
前後腳的工夫,易寺卿也從自家馬車上下來,手中已經不見了油紙包的蹤影,麵容肅然地邁開步子。
二人在待漏院的門口相遇之時,仿佛已經忘記了方才的數次尷尬時刻,就像是今日頭一回碰見一般,十分得體地相互見禮。
“田尚書。”
“易寺卿。”
直起身後,田尚書的目光忽而一頓,不自然地咽了下津液,往易寺卿那兒多走了兩步。
易寺卿不解,剛要出聲詢問,就聽見對方壓低聲音、無比嚴肅地說了一句——
“右側胡子沾了些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