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豐泰樓牽頭舉辦的美食比試,日子定在三月三的上巳節,地點則在曲江的一處對外出租的大宅子裡。
雖說是為了宣揚各家名氣,以此達成攬客、承包部分官衙的目的,租場地、搭台子、請雜耍藝人的費用不低,但是豐泰樓等大酒樓食肆自然也不會當真讓自己賠本太多。
他們先是對外公布比試名次由在場食客品嘗完吃食後投出,點出參賽者不僅會有大名鼎鼎的龔禦廚、曲大師傅,還包括了近來在長安城名聲大噪的孟廚娘,以此勾起眾人的胃口和興致。緊接著又道明,入場者分為兩種——一種為能嘗到各位師傅手藝、擁有投票權的食客,須得交入場費用四十文錢;另一種則是單純瞧個熱鬨的,可以去場邊免費茶水解渴,須得交入場費三文錢。
除此之外,若是想要私密些的看台小隔間,也需要支付額外的銀錢。當然,眾酒樓也會奉上更好的蜜餞糕點、各色飲子。
一眾食客們聽了之後,大多數人都沒什麼意見。畢竟這些都是經常來東、西市用吃食的食客,身家稱不上特彆富裕,但四十文錢還是出得起的。
於他們而言,花這四十文錢就能嘗到龔禦廚、曲大師傅和孟廚娘的手藝,哪怕僅僅是一筷子,那也忒值!
就這樣,美食比試在眾人一傳十十傳百之下,很快就在長安城裡傳開來,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而孟桑多少也聽聞了此事,但也沒太在意,而是將注意力都放在國子監和百味食肆的幾樁事上。
頭一件要緊事,就是在朝堂上過了明路,從二月下旬起可以推出勤工儉學。
經孟桑與沈道、謝青章、徐監丞、魏詢等人的商議過後,決定同時在食堂和百味食肆推出不一樣的崗位。前者由國子監公賬撥發工錢,主要是一些洗碗、運餐盤等等雜役的活計。而後者則由百味食肆撥工錢,至於活計,要麼是與監內外送有關,要麼就是安排去小食櫃麵、飲子櫃麵負責收銀錢等等。
當然,這些崗位的數目有限,自然不會來者不拒地接收所有監生,主要還是為了幫助孫貢、許平這一類平日裡較為拮據的監生。
好在國子監內監生人數不多,而且每一人的來處都有文書可循,監內對所有監生的家裡狀況尚算了如指掌,不會出現後世那種“家境富裕者搶占有限位置”的情況。
這些通過資格勘驗的監生,在經過幾日培訓之後,便立馬上崗。擦桌子、洗碗、算賬……少年郎們各乾各的活,一個個都是精神抖擻、十分有乾勁的模樣,倒也給食堂各處添了些年輕氣,甚至惹得其餘雜役、仆役都積極不少。
除了勤工儉學一事,另一樁讓國子監熱鬨起來的,還得是今年的科舉。
三場試考完後,沒過多久,貢院就放了榜。
登第的舉子們喜氣洋洋,一邊等著金花帖子送到自家報喜,一邊熱熱鬨鬨地參與各種官方或私下舉辦的宴席。落第的舉子自然各個哀愁,要麼留在長安尋覓機遇,要麼收拾包袱回鄉。
而國子監中今年參與科舉的監生們,喜怒哀樂卻恰好反了過來。
有一成功以明經取士的監生,就差當場灑下眼淚,哭嚎道:“現下百味食肆隻在國子監才有,各大官衙的公廚都還沒個動靜。日後離了此處,要我如何是好啊!”
今年唯二考中進士的監生,麵色也泛著愁。
其中一人苦兮兮地歎道:“能留在長安做官都還算好的,至少日後總能吃上百味食肆!”
另一人接話道:“但若是被外派到各個州府鄉縣,四年中偶爾才能回長安,那才叫一個難受呢……”
一眾登第者,唉聲歎氣,臉上寫滿愁字。
而那些落榜者麵上的神色,就有趣許多了。起初,他們還因落第之事有些悶悶不樂,後來見這些金榜題名的同窗這般鬱鬱,心中立即就泛起一絲竊喜。
對啊!落第也並非都是壞處嘛!
至少他們還能再吃上幾年的國子監食堂,豈不美哉?
要曉得,百味食肆的吃食好歹通過各種路子能買到,而食堂這邊無償供應的朝食、暮食,那可真是有價無市,饒是你用儘辦法,基本也是沒法嘗到的。
如此一來,落榜監生們的麵色頓時緩和許多,甚至還帶上些笑意,紛紛開口。
“哎呀,是我課業還不夠精進,正好留在國子監再讀幾年嘛!”
“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進士哪有這般好考,能一下就中舉?我這才通三經,學問差得很,還是跟著博士、助教們多學幾年罷!”1
“……”
見此,正在忙活的孟桑搖頭失笑,也不曉得要說些什麼才好。
誰能想到,監生們與外頭鄉貢舉人們的悲喜剛好反過來?真也是一幅奇景了!
孟桑將鍋中炸至外皮金黃、內裡鼓起的臭豆腐撈出來,輕輕抖了抖掛在外殼上的油,然後拿小剪刀從它的側麵剪開,往裡頭塞了一小勺紅通通的辣椒醬,最終把它們悉數裝入油紙袋裡。
她將手裡的小食遞給最麵前的監生,隨後笑著問站在後頭的荀監生:“要湯底的,還是乾吃塗醬的?”
荀監生沒有猶豫,彬彬有禮道:“要帶湯的。”
孟桑笑了:“成!”
說罷,她又撈起旁邊四方形的豆腐塊,繼續炸臭豆腐。
在中央灶台旁圍了一圈的監生,半是隱忍半是期待地盯著“滋滋”冒油泡的鍋中瞧,全然一副痛並快樂著的模樣。
“真是奇了,這臭豆腐聞著忒怪,怎麼經過一番炸製,吃到口中卻有種說不出的美味呢?”
“私以為,還是乾吃蘸辣醬,風味更佳。”
此言一出,立馬有人不滿:“帶湯汁的臭豆腐才更美味!”
雖然都是臭豆腐,聞著的滋味都很……銷魂,但是帶湯和乾吃兩種吃法,從臭豆腐的形狀到最終風味,還是有所區彆的。
帶湯汁的臭豆腐,挑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小豆腐乾,出鍋後得先剪上三四下,再丟到碗中,澆上湯汁。
如此一來,小小的臭豆腐從內到外都吸飽了特製底湯,用唇齒去擠壓、咀嚼時,湯汁會迫不及待地溢出來。那種恰到好處的鹹辣、回味無窮的鮮,配上臭豆腐獨特的香味,香得人一口接一口,即便將碗中湯汁都喝光,都還覺得不儘興。
乾吃的臭豆腐則又有些不一樣,雖然也是四方形的,但明顯比之另一種的形狀要更扁一些,每一塊都有大半個手掌那麼大。外頭是金黃色的,從橫切麵的開口處掀開,裡頭塞著少許通紅辣醬,更偏、更深的地方依舊一片白。
這種吃法的臭豆腐,外殼是脆的,內裡是嫩的,散著一股子油香。“哢嚓”一口下去,咬破觸感略粗糙的外殼,立即就能嘗到裡頭直白的辣味與臭豆腐的香臭滋味,多嚼幾下,口中那種獨特香味會越來越濃,甚至隱約會泛出一絲豆腐原本的清甜。
繼南北烤鴨、鹹甜豆腐腦、鹹甜湯圓之後,食堂裡再度燃起新一輪的爭辯——臭豆腐是吃乾的,還是帶湯的。
有監生被對麵說得一時找不到詞來反駁,索性無賴道:“你明日就要離開國子監,與你多說無益。這位新進士,你可趕緊去齋舍收拾細軟吧!小心明日來不及,離監前還要被監官揪住錯處!”
話音未落,越說越起勁的新進士苦從心中來,頓時說不出話來了,氣得拿竹簽子的手都在抖:“你你你!”
“我們也就剩下今晚和明早兩頓吃食了,諸位同窗行行好,讓我們安心吃完吧!”
聞言,方才還在互相爭辯的一眾監生,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國子監整個大堂之中,各處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瞧著真真可憐。罷了,放你們一馬,且吃個痛快去。”
“你們離了國子監,也彆忘記三月三去給孟師傅助威,咱們可是提早約好的!”
“應某省得,忘不了!”
而正在帶著柱子做吃食的孟桑,忍不住追問幾句他們究竟要做什麼。
哪曉得這些監生賊得很,誰也不願提早透露其中細節,隻一個勁地說“定不會鋪張浪費,花不了幾個錢”,然後就不願多言。
孟桑無奈,在油鍋散出的熱氣中將豆乾下鍋,心想——
罷了,左右再過幾日就是三月三,屆時就曉得了。
隻盼著皇太後前輩彆弄得太誇張……-
步入三月,吏部關試也放了榜,登第的舉子們終於能安安心心地開始放縱享樂。
從東、西市各大酒樓食肆,到平康坊的各家宅子,再到曲江畔的杏園、芙蓉園,各處都遍布新進士們的身影,一連熱鬨了好幾日。
而等到三月初三上巳日,便更加熱鬨了。
大半個長安城的人,無論是高官貴胄、富商豪紳,還是尋常人家、販夫走卒,當日一大早就出了門,紛紛從不同城門湧出,直奔曲江池畔,踏春賞花。
那人山人海的架勢,比之上元節也不遑多讓,當真應了那一句“萬花明曲水,車馬動秦川”。2
春光正好,新進士們騎在駿馬之上,前有進士團在泱泱人群中喝道開路,後有樂工吹鑼打鼓、平康坊的妓子輕歌曼舞,周圍還聚著一眾百姓,嘖嘖稱奇地瞧熱鬨。3
這一行人行至中途,忽而被一仆役客客氣氣地攔住。那仆役給其中一名長相英俊、被選為探花之一的進士遞了一張香箋和絲帕。
周圍人見怪不怪,麵上露出了然的笑來。
倒有一名衣著樸素、身形略瘦的女童,離此處近些,好奇道:“這是什麼?”
舉著她的偏瘦青年不自在道:“阿喜呀,這是平康坊的女郎,在祝賀探花郎金榜題名呢!”
孩子還小,總不能將那些風流韻事告訴她吧?
小女童的天真稚語,以及同行人避重就輕的答複,惹來周圍人帶著善意的輕笑。
探花郎坦然一笑,接過香箋和絲帕,笑問:“趙娘子可來了此處?某冒昧,想邀她一並赴宴。”
今日的宴席是進士們私底下辦的,與官府無關,自然不必太過拘束,本來也讓教坊派了些飲妓來助興。像是這般邀請名妓去宴席上的事,看似臨時起意,實則因為對彼此都有一定好處,雙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英俊的探花郎心中篤定,等著仆從的肯定答複,卻不曾想,看見對方麵上浮現猶豫之色。
仆從輕咳一聲,叉手道:“今日趙娘子另有邀約,雖也來了曲江,但恐怕無法赴郎君的宴。”
此言一出,探花郎心中訝異:“有約?”
仆役笑了笑:“是宋都知相邀。”
探花郎頓時想起那位才氣過人的宋七娘來,“嗯”了一聲。因著與趙娘子的交情好,他也沒說什麼,隻讓那仆役退下。
長長的隊伍繼續往前,其中有一自詡風流的進士,笑道:“原本探花還說與擅琵琶的趙娘子交好,怎得如今連人都請不來?”
那人揚聲道:“諸位不必擔憂,待會兒文娘子也會來送香箋,我必能邀她赴宴!”
其餘人給麵子地說了幾句場麵話,裡頭也有不少人出言,說是能邀來交好的名妓,而探花郎瞥了他們一眼,笑意略淡。
哪成想,隊伍漸漸往前,所發生的事情卻出乎眾人預料。
“文娘子賀馬進士金榜題名——”
“洛娘子賀榮進士——”
“……”
名妓的仆役、婢子們,雖然都笑著送來香箋,但若是被問是否能一並去赴宴時,卻都禮貌婉拒。
“我家文娘子應了宋都知的邀約……”
“對不住,宋都知已經……”
眼下,看著又一位來送香帕的婢子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接過香帕的進士皺眉道:“莫非樂娘也應了宋都知的約?”
婢子露出得體的笑,頷首不語。
這些風風光光騎在馬上的進士們麵麵相覷,那進士不禁追問:“樂娘這是要去哪?”
婢子也不瞞著,笑道:“宋都知請她們去觀賞美食比試呢!”
說罷,圓臉喜慶的婢女行了一禮,退入人群中,圖留一眾進士不是滋味地往杏園而去。
人群中,方才那名有些天真可愛的女童拽了拽同行青年的袖子:“山子哥,是在說咱們要去的那個比試嗎?”
阿山問道:“對,就是那個。你們還想看進士們騎馬嗎?要是覺得膩了,我帶你們去園子與阿康他們彙合。”
阿喜眼睛亮晶晶的:“騎大馬好無趣,阿喜想看做吃的!”
其他年歲不一的女童紛紛點頭。
見此,阿山笑了,與周圍其他幾名少年交換了個眼神,帶著小女童們往舉辦比試的宅子而去。
一路上,朝大宅走去的人不在少數,這些大多是攜著家眷或者奴仆。倒也有一大行人瞧著比較紮眼,看著都是少年郎,約有一千多人的樣子,身上衣袍的布料高低不一,一個個手裡拿著物件,有說有笑地往宅子走。
阿山愣了一下,旋即了然。
恐怕這就是雇主說的國子監監生了。
他與阿康等人都是長安城裡的乞兒,自小在街上混吃混喝,長大之後要麼去各家打短工,要麼偷雞摸狗、湊合度日。他們人數不少,兄弟們遍布小半個長安城,說是結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派,但實則就是遊手好閒的混混。而阿康年歲最大、做事最狠,是他們中的頭頭。
前不久,永泰食肆的人尋上阿康,出錢讓他們來美食比試攪渾水,除了要將票投給永泰食肆的掌勺庖廚之外,還得在比試時給那位孟廚娘喝倒彩。
阿山偷偷瞄了一眼這些監生手中的東西,隻依稀分辨出是竹竿、布料或紙張,但弄不明白他們想要做什麼。
等帶著阿喜她們到了大宅外,個子高的阿山立即瞧見不遠處的黝黑青年,連忙趕過去與之彙合。
黝黑青年望到她們過來,原本冷漠的麵色帶上笑意,將笑眯眯的阿喜接過來,望著其餘女童,放緩聲音:“騎大馬好看嗎?”
阿喜等人搖頭,你一言我一語道:“不好看。”
“那些進士好可憐哦,想邀漂亮姐姐去吃酒,可是都被拒絕了。”
“……”
聽著,阿康蹙起眉,先將阿喜交給兄弟,然後拉過阿山,壓低聲音問:“怎麼回事?”
阿山隻好將方才所發生的事簡略說了一遍,末了,他忐忑地問:“康哥,有這些名妓在,雇主怕是贏不了吧?”
阿康的嘴角壓平一些,但麵色還算好看:“那比起咱們和其他幾個幫派,也沒多少人,算不得什麼。”
說著,他望向不遠處聚在一起的國子監監生們,擰眉道:“比起平康坊的名妓,我還是更擔心國子監那幫公子哥。他們手上拿著的東西,你可看清了?”
阿山搖頭,老實道:“沒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