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2)

“怎麼會這樣, 中午都還好好的?”虞亭不敢相信,就在幾個小時前, 她還聽到了肖順海硬氣的聲音, 昨晚, 醫生也說他情況好轉, 怎麼會突然就不行了?

護工抽泣著說話, 斷斷續續難以聽清。江求川蹙眉, 唇抿成一條線。

護工抬頭對上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戾色,登時渾身瑟縮了一下, 如寒刺在背。突增的壓迫讓哭聲漸歇,回想起下午的一幕幕,護工的肩膀微微顫抖。

今天中午新的保姆來送飯, 做了一道湯和兩道好消化的家鄉菜給肖順海吃。肖順海忌口許久, 拿著微微辣的家鄉菜胃口大開,飯沒吃多少,將三個菜吃的精光。

吃完飯半個小時左右, 他直捂著胸口說悶,讓護工拿手機來,他連著給兒子打了十多個電話。兒子在開會,電話沒打通。過了一個小時, 肖順海歪在床上直吐, 他脖頸上的青筋暴起, 滿臉漲紅,大氣難喘。

護工被他嚇得魂不附體, 馬上將李醫生叫過來。李醫生一樣一樣盤查肖順海今天做了什麼、吃了什麼,追溯到午飯,護工給新來的保姆打電話,保姆以為是太辣刺激到胃了,連連保證自己真的隻放了一點點辣椒。

最後被李醫生問了出來,問題不在辣,在湯。魚丸湯的手工魚丸裡加了蝦沫。肖順海對蝦嚴重過敏。

新來的保姆在電話裡直哭,她說今天以前的保姆家裡事出突然,淩晨就走了,她一直沒聯係上。但她給先生打過電話,她問先生肖順海有沒有什麼忌口,先生在忙,隻說炒菜少放油少放辣,不能順著老爺子的心意隨便炒,說完就掛了。

李醫生和護工沉默。

肖順海已經開始大口吐血,送去搶救也回天乏力。他的身體因長期化療而十分脆弱,原本得以控製的癌細胞擴散,加上過敏反應嚴重,病情急速惡化。

半小時前,他的兒子兒媳還有一些旁的親戚全都趕過來了。

電梯到,護工匆匆下樓。

電梯口,在周遭匆忙來往的腳步聲中遺世般沉默著。

虞亭看向江求川,他轉身向人來人往病房走去,她提著步子跟在他身後。

病房裡,肖順海的病床旁滿滿當當圍著人,或低頭沉痛、或麵色哀戚。肖順海虛弱的躺在病床上,雙頰肌肉塌落,灰白的唇抿成一條窄線,像被死神抽走了全身力氣。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坐在病床旁嘴裡不停地在喊“爸”,他緊緊握住他的手,握住父子倆此生最後一根羈絆的細線。

肖順海連動動手指都難,他艱難地掀開眼皮,用家鄉話說:“怎麼、天黑了不開燈。”

虞亭和江求川是這場哀宴中沒有入場券的客,隻能止步在門前。感受著生命之火被死亡步步蠶食的無奈和恐慌。

肖順海空洞的眼神在空中與虞亭交彙,略過江求川,驀地吐出一大口血,白色床單上紅得刺眼。

“爸,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帶你回家。”兒子用家鄉話說。

幫肖順海出院、推著他下樓的整個過程,沒有人再說一句普通話,都用家鄉話交流。

輪椅與地麵摩擦發出的鈍響漸弱,彌留在人間的老人斷斷續續與兒子用家鄉話交流,鄉音依舊。

他知道,他終於要回家了。

他也知道,他回不了家了。

#

聽護士說,肖老爺子是在關上車門時咽的氣。

“吃點飯吧。”虞亭輕聲說。

江求川已經在棋盤前坐兩個小時了,約好的對弈成了無法抵抗的離席,他下完黑子,又下白子,獨自赴約到底。

虞亭勸不動他,沒有再勸,找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坐下。無聲無息地告訴他,她一直在。

四周密閉得沒有一絲風動,她甘願與他共同品味這份沉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幾乎連姿勢都沒有變過。最後一顆白子在棋盤上落下,江求川緩緩開口:“他贏了。”

短短三個字像一根鋒利的小針,穿過層層阻礙,快準狠地紮進虞亭心中最柔軟的角落,刺痛中帶著酸澀。

她轉頭看向江求川的側臉,輕扯了扯嘴角,柔聲說:“那我們去吃晚飯吧?再過一會兒都該吃夜宵了。”

江求川沒動,他像是一下被抽空力氣,倒在了椅子上。

“他和我下棋,他曾經和我下棋。”他輕勾了勾唇,淡聲說:“差兩個字,差彆這麼大。”

虞亭聲音哽了哽:“他終於買上回家的車票了,我們應該替他高興。”

江求川輕嘖了聲:“感覺他昨天才在我眼前說‘我叫肖順海,比你老公的川要大’。”

虞亭笑了聲,靠在他肩頭。他頭歪著,搭在她的頭上。

“今天站在他病房前,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也到了直麵死亡的年齡,”他側臉在她頭發上蹭了蹭,自嘲:“我高中參加親戚的葬禮,有人問我怕死嗎?我當時很酷的說:每個人都會死,但每個人又都活著,這意味著每個人都是死者。直到今天,那種被死亡沿著腳跟往上爬時渾身僵硬的感覺,我撒腿想往外跑,原來,我是怕死的。”

“我怕被生命放逐。”他說。

他赤’裸的剖白,像是在靈魂古堡外的荊棘叢中辟出一條直道的鋒利鐮刀,他站在入口,以赤誠相迎。

虞亭捧著這份突如其來的“誠”,有些燙手。

她伸手,和他的手扣在一起,喉中輕笑:“博爾赫斯說,死亡是活過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既然如此,我們更應該好好感知死亡來臨前的每一天,好好體會五味俱全的每一天。”

“其實死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隻有這個時刻,我們才能獲得回顧整個人生的特權。”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