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逾牆(1 / 2)

章堅聞言一愣,抬起眼來見是李容徽,便又拱了拱手,如第一次見麵時一樣答道:“微臣隻是區區皇子伴讀,不敢當您這一聲先生。”

說完,又低下頭去繼續翻曬地上的書籍。

李容徽隨手拿起一本,低頭撣了撣上頭的灰,輕聲道:“我之前偶然得了一本書,對書中所講學問十分不解,還請先生解惑。”

說罷,他也不待章堅拒絕,便複又道:“是公孫龍子的《白馬論》,我反複了數次,始終無法理解其中真意。”

章堅是個剛直之人,聽見是這本書,眼皮略微一跳,忍不住道:“這本書講得是詭辯。七殿下讀通了,也未必會有什麼益處。”

李容徽將手裡的書冊翻曬在廊上,又問道:“何為詭辯?還請先生為我解惑。”

畢竟兩人之間隔著身份之差,且李容徽的姿態又溫恭有禮,沒有半分輕慢。再拒絕,反倒顯得有些過於不近人情了。

章堅猶豫了一下,還是一邊翻曬,一邊為他講解起何為詭辯。

詭辯也是一門學問,一旦扯開了,揉碎了講,這話也就多了。等他察覺過來的時候,已經說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的功夫,直說得口乾舌燥,而一旁的李容徽也默不作聲地將一地書冊曬好。

他起身自回廊上站起身來,遞來一樣用絹布包裹著的東西:“多謝先生指點,這件東西,就當做是謝禮。”

章堅兀自搖頭拒絕,去拿一旁空了的書箱:“不過是隨口講了幾句罷了,用不著謝禮。”

良久沒有回應。

他皺眉,拿著書箱抬起頭來,卻發現那個溫恭有禮的少年已經離開,唯獨那樣用絹布細細包裹著的東西,還放在廊上,像是執意相贈。

章堅有些奇怪,順手拿過,將上頭的絹布解開。

剛解開一半,一道翠色頓時水光一般自裡頭透出,照得他的手掌都碧瑩瑩的一片。

章堅雖潦倒,但身為皇子侍讀,也並非是沒見過世麵之人。一看此物,便知是價值連城的貴重,忙站起身來追了出去。

可抄手遊廊四通八達,哪裡還尋得著人影。

*

夜幕沉沉降下,四麵靜得可以聽見蟲鳴。

盛安打著哈欠自側殿出來,正打算關了殿門歇下。剛走到半路的時候,卻無意瞥見一個人影靜立在廊簷下,一時便打了個激靈。

“七、七殿下,您還沒歇下嗎?”

更深露重的冬日裡,李容徽卻未穿大氅,隻單著了一件劍袖騎裝。他立在廊簷下,手中緊握著那柄黑刃的匕首,一身玄衣像是要融進夜色裡。

聽見盛安開口,便冷冷瞥了他一眼。

本不欲多言,但看在他是棠音送來的人的份上,還是勉強開了口。

“今夜會有一場風雨。”

“把門鎖了,自己回偏殿睡下。聽見什麼響動都不必理會。”

盛安不知自己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隻是聽主子吩咐了,便也恭敬地應了一聲,將宮門鎖了,徑自回了自個住的偏殿。

起初睡得倒還算安穩,可等到更深夜闌時,外頭倏然有了響動。

似乎是真在半夜裡下了一場暴雨,整個長亭宮裡一片淩亂嘈雜之聲。即便一旁長窗緊緊閉著,這聲響也非要從窗縫裡鑽進來,擾人清夢。

盛安提前得了吩咐,加之也困得睜不開眼,便用被子蒙了頭,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天蒙蒙亮方醒。

他剛睜著一雙睡眼打開槅扇,便被撲麵而來的血腥味給嗆住,硬生生地清醒了過來。

“七、七殿下——”

想起之前遇刺之事,盛安以為又是李容徽出了事,著急忙慌地便往正殿裡跑。

可剛走出階下,便一眼看見了他要找的人。

李容徽一身玄色大氅,獨自坐在長亭宮冰冷的青石階上,羽睫微垂,眼下有兩處淡淡的青影。

而石階下,倒著兩個黑巾蒙麵的勁裝之人,身下是一大片暗紅的血液。在這樣冰冷的天氣裡,這血早沒了熱氣,甚至還結了薄薄一層霜花。

盛安臉色一白,捂住嘴,強忍住了作嘔的**,顫聲問道:“殿、殿下,這是?”

李容徽沒有回答他,隻待氣息微微平複後,便起身上前,以匕首挑開了兩人麵上的黑巾。

是兩張陌生,卻又再平凡不過的臉。即便是有人見過,也很難留下什麼印象。

他眸光並不在兩人的麵上停留片刻,匕首一偏,撬開了其中一人的嘴。

裡麵沒有舌頭。

盛安在宮裡辦事,多少還是見過一些世麵的,一時連腿肚子都有些打顫:“是死士?”

宮裡傳聞,勳貴世家暗地裡都會豢養些死士,皆是挑了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小割了舌頭,再請師父教導武藝,灌輸對主人誓死效忠的信念,一直養上十數年方成。

每一名死士,都是主子手裡的刀,武藝超群,行暗殺之事少有失手的時候,可如今——

盛安看李容徽的目光愈發驚恐,可如今,卻被七皇子給殺了?

七皇子以一敵二,身上還連一道傷口都沒有。如此高強的武藝,當初是如何遇的刺?

盛安這個念頭剛一升起,李容徽冰冷的視線便緊追而至:“都看見了?”

這句話一落下,就仿佛一把冰雪塞進了脖領子裡,盛安腿肚子都開始打轉:“奴,奴才什麼也沒看見——”

李容徽微垂了垂眼,手上的動作卻不停。仿佛頃刻間便將兩人身上都搜了一遍。

如他所想,沒有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信物。

他倒也並不在意,隻隨手自袖袋裡取出一塊青銅腰牌擲在兩人身上,淡聲對盛安道:“昨夜裡,這兩人潛進殿中,是為了來搶奪這塊腰牌。但不知為何自相殘殺了起來,最後皆是身受重傷,流儘了血,死在了庭前。”

盛安顫抖著將視線往那腰牌上一落,一眼便瞥見了蘇吉二字。眸光一顫,還未開口,卻又聽李容徽平靜敘述道:“至於這塊腰牌,是上回七皇子遇刺的時候,刺客落下的。七皇子堅信自己的皇兄不會是那等屠戮手足之人,因而一直將腰牌貼身收著,從未交到大理寺。如今,見有死士漏夜搶奪,這才不得不拿出來,上達天聽。”

“記住了麼?”

盛安哪敢說不,連連點頭如搗蒜:“記住了,奴才全記住了!”

李容徽略一頷首,整了整身上的大氅站起身來:“記住了,便將這兩人一路拖到大理寺跟前吧。”

“若是有宮人想看,就讓他們隨意看著,不必驅逐。”

他說罷,沉默著往長亭宮門外的方向走,卻在路過盛安身旁時,淡聲開口道:“今日之事,唯有你一人看見。若是他日,棠音聽見了半點不應聽見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一雙眸光鋒利如刃,冰冷而過。

盛安隻覺得自己仿佛寒冬臘月裡被人兜頭潑了一桶冰水,渾身都起了寒粟,連牙關都忍不住格格打顫:“奴才,奴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奴才知道——”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李容徽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重重宮闕之中。

*

相府中,棠音正悶悶地坐在自己閨房的長窗邊,以手托著腮,皺眉看著眼前案幾上那一大摞的古籍。

好半晌,才勉強伸手翻了幾頁,一雙素手便有氣無力地垂落下來,哀怨道:“檀香,白芷,這麼多書,我抄到來年開春的時候,可抄得完嗎?”

檀香正給她研著墨,聞言便輕聲勸道:“小姐,抄不到開春。您看,您若是抄得快些,一天抄上半本,兩天就是一本。也就一個月的光景就能抄完了。”

白芷也道:“小姐,這回老爺是動了真怒了,聽說昨日大公子從正午一直跪倒第二日清晨,這才換了官服去上朝。連上官轎的時候都還有些一瘸一拐的呢。”

棠音聽她倆這樣說著,一時心裡很是過意不去,便也不抱怨了,隻抬手洗了一支湖筆,歎氣道:“我抄便是了。”

上好的湖筆剛沾了徽墨,還未曾落到宣紙上,便聽得不遠處槅扇輕輕一響。

檀香與白芷抬起頭來,旋即齊齊福身道:“夫人。”

一身月白色上襖籠湖藍色馬麵裙的薑氏自外頭款款進來。

她的目光方落在棠音的身上,一雙美目裡便蘊上了笑意,又轉首對檀香與白芷道:“你們兩個先下去吧。”

檀香與白芷遂應了一聲,打簾下去了。

槅扇輕輕合攏,薑氏坐落於棠音旁側的一個繡墩上,伸手替自家女兒攏了攏鬢邊的碎發,柔聲道:“現在沒有旁人了。這樁婚事你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是不是也可以與為娘說說了?”

棠音輕輕擱下了筆,遲疑了一瞬,輕聲道:“母親,棠音昨夜裡想清楚了。女兒不想嫁。”

薑氏於心裡輕輕歎出口氣來,卻沒有斥責她,一雙柔婉的眉目裡也並無半分訝異之色,隻淡淡應了一聲,算是聽見。

她知道,棠音不是那般衝動莽撞的性子,昨日裡倏然開口說了不想嫁,那之前這個念頭怕是早已在她心底盤旋了不知道千百回了。

隻是缺一個契機,沒能說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