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 他窮怕了。因為自幼家境貧寒,一家人為生計所迫,活得窘迫如斯。
父親一輩子靠著追憶顧家祖上的榮光活著。白日裡麵朝黃土背朝天, 夜晚便要哀歎生不逢時。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孩子餓得麵黃肌瘦。摔斷了腿請不起大夫,躺在榻上幾年起不來身。母親為省幾枚銅板, 叫人硬生生熬死於榻前。
顧斐從小早慧,三四歲時便能記事,記性好到過目不忘。父母和家裡如何, 他很小就全看在眼裡。
他從不恥於自己想要往上爬的心。
顧斐覺得他曉事兒後最早體會到的東西, 不是他天生異於常人的聰慧, 而是不甘。他不甘心自己一輩子也這樣, 活得豬狗不如。掙紮地長到十四五歲,娶一個被家裡當豬玀奴隸一樣養大的鄉野婦人,再生出一群豬玀一樣麻木的後代。
他想當人上人, 想要有一個體麵的人生。這種野心從親眼目睹母親為一個瓷碗被生生打碎了膝蓋骨,就已經深深紮根在他的骨子裡。如跗骨之蛆, 如影隨形。
所以隻要有機會讀書識字,他便抓住一切機會去讀。
被王姝選中, 是他前半輩子得到的最好的眷顧。因為她的青睞, 他有了讀書識字的機會。因為她的資助, 他可以不用像野犬一樣長大。能讀書識字,能明辨是非,爛泥一樣的人生徹底拐上了另一條康坦之路。父母早逝的這些年, 姝兒陪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整整十個年頭。
沒人知道王姝於他意味著什麼,但柳如妍卻毒殺了她。
顧斐騎著馬緩緩地向街心走,一邊笑著向兩邊的百姓揮手, 一邊腦海中記憶不斷地翻滾。
他很感激柳如妍為他做的一切,也很清楚柳家的恩惠很重。不可否認,姝兒是他人生的第一個恩人,柳如妍便是第二個。正是因為這恩惠,他與柳如妍相敬如賓二十年。不溫不火,也無爭端。但臨死,他寧願被子女怨恨,也一意孤行地選擇了埋葬於荒山,與姝兒共眠。
這輩子重來,他依舊不甘一輩子窩在窮山僻壤,但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急於求成。青雲路他會一步一步繼續走,心愛之人他會窮儘一生去補償,這輩子絕不能再留遺憾。
騎馬遊金街要走一天,第一天結束,次日便是瓊林宴。
瓊林宴隆重非常,朝廷當真給足了體麵。除了監考的幾位重臣全程陪同,太.子也在開宴之出過來露了一麵。他們這一批新科進士,至此以後便是天子門生了。新科三甲具都是年輕才俊,這是前朝百年都沒有過的事兒。人才輩出,這叫蕭承煥好不得意。
他這方一登儲君之位,青年才俊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這是上天都在肯定他,給他送來了優秀的班底。蕭承煥為表親近和恩寵之意,特地在宴上給三甲賜酒。
太.子賜酒。金科三甲自然不能不喝,紛紛站起身來恭敬地飲下了這杯酒。飲了酒,便等於承了這份招攬。蕭承煥十分滿意,又親口給予了三人訓誡,這才滿意地離去。
太.子人一走,四周的兩榜進士便一擁而上,紛紛恭維起被賜酒的三人來。
顧斐作為狀元最得重視,被人圍在正中間,獨一份的殊榮。四周敬酒之人一個接一個,恭維的話不絕於耳。他絲毫不亂,遊刃有餘地應付著這些人情往來。
坐在上首的官員雖不曾開過口,卻也在默默觀察著新人。顧斐這三元及第的狀元郎,自然首當其衝。
事實上,眾位大臣從開宴起,便一直在觀察顧斐。
顧斐年歲雖小,但這場瓊林宴表現極為不俗,果然是胸中有丘壑。便是那家族底蘊深厚,用心培養的貴族子弟,也不一定比他更會待人接物。知曉顧斐底細的都清楚這位新科狀元寒門出身,此時便忍不住感慨一句此子天生聰慧,善察人心,天賦異稟。
好些大人連連點頭,對他頗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有些已經暗中籌謀著拉攏。
似這種三元及第的金榜狀元,起點都要比一般進士高。隻要將來不作死,手段再圓滑些,必能成大器。
顧斐一邊與人寒暄一邊也在密切注意著上首官員們的動向。見他們時不時看過來一眼,目光便落到了其中鴻臚寺卿柳源身上。這位是他上輩子的嶽丈,也是他青雲路上的貴人。如今這位柳大人也在看他,似乎在審視著什麼。
他故作不知,轉頭又與同僚攀談起來。
這瓊林宴是結交人脈的好時機。如今他們才中榜,還未被朝廷任官,不曾在官場上沉浮過,此時的心思自然還算單純。若是結交的好,往後官場上相互幫扶,便是一處好的人脈。兼之顧斐有了上輩子的記憶做指引,自然是知曉何人該結交,何人該遠離。
推杯換盞之間,眾人談古論今好不快活。
一場瓊林宴結束,天早已全黑了。
四月的夜裡早已經不冷了。微風徐徐,兩邊的草木豐盛。京都素來熱鬨,便是深夜也燈火通明。因著今日喜登科,朝廷放榜,東街那邊張燈結彩,熱鬨非凡。與涼州那等小地方相比,完全是兩個世界。
顧斐沾了一身酒氣被宮侍扶出來,門外有人早已體貼的備了馬車送他回去。
都知曉新科狀元家境貧寒,囊中羞澀,有不少想要巴結的人自然十分的體貼。顧斐在宴上被敬酒的多,勉強還能維持著神誌。隻是身體到底年輕,不是上輩子練過來的酒量,此時有些不勝酒力的虛浮。他仰頭長舒了一口氣,心中不無慶幸。
一切從頭開始,他還有可挽回的機會。
空中一輪明月當空,月明星稀。一陣涼風從道路儘頭吹過來,刮得兩邊屋舍下燈籠亂晃。昏暗的長街中已經沒了行人,空氣中彌漫著一絲香燭的氣味。
兩邊的屋舍中點點燈光透露出來,間或聽見孩童哭鬨的響動。
顧斐靠著馬車緩緩地往在京中暫住的小巷走。許是舊景重現,腦海中不由浮現了許多上輩子已經埋藏到心底的記憶。他忽地想起了上輩子進京趕考時的點點滴滴。當時姝兒義無反顧地隨他進京,兩人親密無間。年少高中,嬌妻在旁,那是他兩輩子少有的快活時刻。
這輩子沒有王姝的幫扶,自然沒辦法一進京便有宅邸。如今顧斐是暫住在學子暫住的學習巷中的。
巷子離得有些遠,要穿過不少狹窄的弄堂。因著夜色已深,車夫趕車便沒有顧忌,行得非常之快。馬車穿過路口,天色太暗,差點與前方一輛匆匆掠過的馬車相撞。
雖然車夫及時勒馬,沒出什麼事。但還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車夫是主家派來專門接待新科狀元的,這般駕車怕驚擾了車內的貴人,便急赤白臉地斥責了對麵車夫。那對麵的車夫許是也急著趕回,當下回了兩嘴。雙方鬨得有些不愉,便互不相讓。
顧斐在宴上酒水喝得多,腦袋昏沉沉的聽得不分明。車外的吵鬨聲鬨得他腦袋突突地疼,正準備讓車夫彆吵了靠邊停,就聽到簾子外頭響起一道女聲。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下了馬車。
那女子倒是不客氣,直接指責車夫先從巷子裡竄出來驚了自家的馬車。她這般說話,車夫當即便也不高興了,自然要與她爭辯。
顧斐被吵得難受,睜開了眼睛,掀了車簾預備喚回車夫讓行。結果這一掀開車簾,正好與對麵馬車上掀了簾子的人四目相對。許是因著夜色已深,車上之人麵部沒有做任何遮擋。借著街道邊燈籠的光,一張嬌美的臉結結實實地叫顧斐看了個正著。
不是旁人,正是因事外出晚歸的柳如妍。
那女子似乎沒料到是他,訝異地睜大了眼睛。對上顧斐沉靜的眼神後,臉不知不覺羞紅一片。她有幾分慌亂地放下車簾,輕聲喚了一聲外頭據理力爭的婦人。
婦人也意識到自家主子惱了,當下不敢耽擱,趕緊回了馬車上。
顧斐也讓車夫回來,停車讓行:“讓姑娘先行。”
車夫本就是家中主子特意派來照看顧斐的,自然以他的意願為主。當即也不與對麵之人爭執,麻溜地將馬車趕到一邊,放柳如妍的馬車先行。
兩車擦肩而過時,柳家的馬車簾子動了一下。
顧斐眼眸微暗,放下了車簾,閉目靠在車廂壁上假寐。且等朝廷的任令下來,他便可以去見姝兒了。不管那王家主母將姝兒許給了哪戶人家,他勢必要將人接回來。
與此同時,隨州城郊的彆莊書房中鴉雀無聲。
姓孫的老先生跪在地上將這段時日江南發生的種種,一五一十地吐露了出來。自打一月初水患的問題解決後,南下治水的官員便一個一個遭遇意外。這姓孫的老先生不是旁人,正是程明思在江南的好友。前江南州牧孫業平,一年前致仕的老大人。
此次江南水患出了如此大的紕漏,現太子不僅不求解決之道,反而貪墨賑災餉銀。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早已告老還鄉的孫業平沒辦法坐視不管,便一直暗中關注。
在察覺到現太子心狠手辣,企圖對治水官員下手掩埋真相獨占功績後,便以家族勢力阻撓他下手。
孫家的主家在江南,在當地自然是有些勢力。有他的乾預,才及時將程明思藏了起來,避免了師徒幾人被截殺的結果。但他沒想到太子竟如此喪心病狂,在察覺到孫家膽敢阻撓他行事後,便威逼利誘了當地勢力聯手對孫家下手。
孫家再是家大勢大,也經不住聯手整治。因此事落了難,隻他孤身一人逃了出來。
孫家一家子如今被關在蘇州府地牢,生死未卜。但孫業平並不後悔。
讀書人自當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他曾食君之祿,自然要忠君之事。為天下百姓舍小家,為民請命乃是他應該做的。
不過憶起因此事而去的老妻,孫業平不禁老淚縱橫:“殿下,肯請您一定為我孫家主持公道!”
蕭衍行親自將他扶起身,心中頗有些感動。
蕭承煥南下一次,便能闖出如此大的禍事。要是在讓他胡作非為下去,大慶非得亡於他手不可。不必他人刻意勸說,蕭衍行也絕不允許他繼續坐在儲君之位上。此次狀告蕭承煥勢在必行,即便不能一次將人拉下馬,也必定要蕭承煥這混賬付出代價。
“程大人如今人在何處?可還好?”
孫業平抹了眼淚,點點頭,“程大人受了些傷,但人沒事。藏在孫家的一處莊子裡。”
知道程明思人沒事,蕭衍行才放了心。
隻要程明思還活著,定蕭承煥的罪就有很大的勝算。孫業平也是權衡許久以後才想到來找廢太子。原本他與許多年事已高的老臣一樣隻想保持中立,在有生之年維持住自家的榮耀和安穩。但如今到了這地步,他們是避無可避,隻能攪合進這場皇權爭鬥之中。
“儘快尋個機會將程大人接出來。”此事耽擱不得,拖一日便是危險。
至於孫家,事後自會安排人去救。
因為孫業平的出現,大大地推進了江南這邊案子的進展。他給王姝的這份名單,乃是貪墨賑災款的涉案人員。蕭衍行一目十行,上麵人數儘有二十人之多。除了這份人員名單,還有部分蕭承煥截殺朝廷重臣的證據。這些東西被孫業平小心地藏在身上,交到了王姝的手中。
原本是想借王家的手將證據藏起來,再不知不覺帶出江南。將來若是他不幸遇難,這份證據不會流落到惡人手中。原本孫業平是看在王家至善,信任王家人的份上才交出去,此時正好方便了蕭衍行。
蕭衍行一樣一樣細細看了,臉色十分難看。
書房的門從中午起,一直到月上柳梢頭,也沒打開過。
他才昏迷醒來,這又通宵達旦的處理事務。莫遂憂心自家主子這麼熬著會傷了身體根本,已經去門前探了幾趟。但作為近身伺候的人,他自也知曉蕭衍行的性情,要緊事跟前根本不敢勸。思來想去,於是便將主意打到王姝的頭。
王姝正在給各地的掌櫃回信,吩咐接下來的章程,她手頭的事兒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