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了閉眼睛, 綾人羽從床榻上走下來。
雖說身上沒有穿多餘衣物,但內殿炭盆燒得很足,其實並不太冷。綾人羽沒有往外走, 隻站在內殿的位置朝外揚聲。奈何屋外的宮婢跟聾了似的,無一人進來替他鬆綁。
不敢鬨得太大聲, 以防隔牆有耳。綾人羽隻能咽下一口惡氣退回到內殿。
長樂宮裡靜得仿佛無人之境,但綾人羽知曉, 暗處還是藏著人的。這不過這些人礙於呂黎的威懾, 不敢出現在他的麵前。綾人羽端坐在床榻之上, 心中湧動著無法遏製的惡心感。若是能夠重來,綾人羽一定不會再大發善心將呂黎撿回自己院子。
若他知曉自己一時心軟會造成如今身陷囹圄的局麵,他一定會親自殺了呂黎。
奈何人不可能早知道,時光過了不會重來。
……
深冬的京城,滴水成冰。
呂黎雖然將綾人羽囚禁在了深宮,卻沒有膽量與清醒的綾人羽親近。她骨子裡有著對綾人羽無法克服的仰望和敬畏,綾人羽一旦嗬斥或者表示出嫌惡, 她便承受不住。
曾經在江南的那一次得手, 是因為兄長對她毫不設防。
如今呂黎沒有勇氣去再做一次。她甚至連兄長厭惡的眼神都無法招架。呂黎一直自欺欺人,她以為隻要當麵戳破夢境, 兄長就還是過去那個溫柔體貼的兄長。為了能跟綾人羽親近一些,呂黎不敢在白天出沒,隻能在夜深人靜時。且還不敢輕易出現,必須確保在兄長飯食裡動了手腳。
他半夜不會醒來,她才會出現。
呂黎不敢再下那種藥, 不僅兄長不會再允許她親近,她自己也不會允許。
並非是什麼莫須有的廉恥心,而是她自覺自己已經臟了, 不配。
呂黎白日裡都躲著,深夜才敢回內殿,偷偷與綾人羽共枕而眠。
綾人羽手腳被綁,飯食也被動了手腳。白日看不到人,深夜昏迷不醒。就這般憋屈地被呂黎囚禁在深宮十多天。綾人羽隻能按捺住心中膈應,靠虛與委蛇哄得呂黎以為兩人冰釋前嫌。激動之下,替他解開了繩子。然而獲得自由的當場,綾人羽便出手如電地掐住了呂黎的脖子。
將人丟到地上,綾人羽打暈了一個宮侍,扒了一身衣裳套上。
呂黎如今身份貴重,綾人羽沒下死手。隻將人掐暈過去。
逃脫時格外順利。綾人羽本身雖不會武,卻行動敏捷、十分擅長隨機應變。這是其一,更多的是長樂宮的宮人暗中幫助。他們實在是受夠了。
呂黎將男人藏在深宮一日,他們就多一日的性命之憂。
在私藏綾人羽這十多日裡,近身伺候的宮婢們自然也知曉了綾人羽的身份。這位俊美男子並非是娘娘的情郎,而是娘娘的親兄長。正是因為知曉這層關係,他們心中更是惶恐。愛慕自己的兄長,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可他們身為下人卻不敢有任何疑義,這人就是娘娘的命!
他們敢對這位有絲毫不敬之舉,呂黎會讓她們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不能打不能問,隻能遠遠地敬著。好在這位綾人公子的腦筋十分清楚,沒跟貴妃娘娘一起發瘋。他想儘快出宮,長樂宮的所有人都暗中幫了一把手,讓他順利地離開了後宮。
不過綾人羽在離宮之前,倒是想起大明宮被圍之事。想辦法去大明宮附近轉悠了一圈。
雖沒能進去,他卻是一聲不吭地在大明宮外蹲了三個時辰。將進出的人員麵孔和送藥的時辰,禁衛軍輪班次數和輪班時辰都給記在了心中。時辰緊湊,他沒敢探的太近。等到合適的時機,便混在內務府采購的人員中,混出了宮。
出宮的當日,他不想之後在被呂黎騷擾,便想辦法找到了顧斐的官邸。顧斐是蕭衍行名下之人他是知曉的,綾人羽於是以蕭衍行幕僚的身份將顧斐攔在了門外,向他尋求庇佑。
顧斐對綾人羽自然有印象。
旁人或許不認得綾人羽,顧斐卻不可能不認識這個上輩子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相輔之位的‘國舅爺’。是的,這人是當朝寵妃呂貴妃的兄長。性情狡詐,詭計多端。瞧著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實則心思深得能把整個朝堂玩弄於股掌之間。
上輩子若非陛下出手將人斬殺,這人能攪弄得朝堂片刻不寧。
顧斐不驚訝他會出現在京城,畢竟呂貴妃人在後宮。他驚訝的是這人這輩子怎麼成了陛下的幕僚?
綾人羽此時樣子有點落魄。一身單薄的宮侍衣裳,凍得臉頰發青。不知打哪兒過來,背著一個不大的書箱。不過站在他跟前倒是腰杆筆直,不卑不亢。
“……綾人先生麼?”
顧斐沉吟了片刻,麵上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可有殿下的信物?”
綾人羽哪裡有蕭衍行的手信。他是盤算了一圈後,才想到顧斐這個禦前紅人的。倉促地找過來,自然沒來得及拿到蕭衍行的信物。如今確實在蕭衍行的名下做事,卻並未展露出特殊才能得到重用。綾人羽沉默了片刻,隻從書箱之中找到了王姝的信。
顧斐看到信的瞬間瞳孔劇烈一縮。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瞬。在綾人羽開口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將人扯進了門內。
綾人羽神色微變,立即意識到不對。王姝的筆跡應當不對外公開,這狀元郎顧斐竟然認得。不過他沒動聲色,隻是跟著顧斐進了會客廳。
坐下後,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知肚明。
顧斐不知王姝從何種渠道結識的綾人羽,還將人拉入了自己陣營。他看著還未走入朝堂的未來‘國舅爺’隻覺得太陽穴仿佛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刺得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綾人羽顯然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隻是表示自己在京中沒找到合適的住處,在顧斐處借住。他話說的直白,顧斐也沒有繞彎子。他將王姝的手信都拿出來,顧斐不可能將人趕出去。
“你是今年進士乙榜第幾?”顧斐對今年科舉的人員名單還有印象。綾人羽這麼特殊的名字,他看過還記得。隻是如今朝中事情太多,他倒是沒有記住是第幾位。
“乙榜第七。”綾人羽有些遺憾自己準備科舉的時間太短,否則不會隻是這個成績。
顧斐沒有質疑他學識的意思。這人的才學不需要名次來佐證。甭管科舉第幾位,隻要他進了,將來步入官場,必定會如魚得水。綾人羽有這個能力。
點點頭,顧斐道:“我給你準備個院子,你自己安頓。”
綾人羽跟這位狀元郎也不熟悉,隻知曉他是蕭衍行的人。到也沒有交情,安分地任由他安置。
被安置下來的當天,綾人羽去王家鏢局借了一隻鷹。放飛了一封快報去涼州。
王家鏢局的傳信鷹能日行千裡,傳遞消息隻需四天。王姝接到綾人羽用鷹飛來的消息時還有些驚訝。當看到信中的內容,立即去找了蕭衍行。
蕭衍行近來正在籌劃著換掉守宮禁衛軍,悄無聲息地調動京城虎賁營來包圍蕭承煥。王姝進來時,書房裡靜了一瞬。王姝於是將綾人羽的信遞給了蕭衍行。
蕭衍行看完信件,眉頭不由地揚了起來:“這是誰寫來的?”
事實上,蕭衍行在後宮有人。他的人早已順利地進入大明宮,並悄無聲息地解了皇帝身上的餘毒。如今並非皇帝昏迷不醒,而是他在禁衛軍不是自己人手的情況下,隻能‘昏迷不醒’。
如今想要打破眼下嚴峻的局勢,隻能解決掉圍在大明宮外的這幫‘禁衛軍’。不可否認,綾人羽的這些線索也指出了一些東西。蕭衍行的人雖然每日盯著宮裡宮外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還是會有諸多限製。若非及時傳信,並不能時時關注到宮中變化。
看了消息,顯然,禁衛軍輪崗製度做了調整。且人員也發生較大的變動。
說起來,促成大明白人員變化的,除了德妃五皇子一脈,沒有彆人。德妃不允許好不容易看到希望的事情再次失去,自然要采取措施。
五皇子自然也一樣,對於蕭承煥這個太子,蕭凜煜從未服氣過。
蕭承煥那個蠢貨,大是大非不懂,眼睛就隻盯著自己的蠅頭小利。若大慶將來交到那樣的人手上,不堪設想。五皇子自認自己有義務將人斬殺。
他一直在暗中試圖聯絡朝臣,聯手說服虎賁營的將士出兵。但奈何沒有明確證據,調兵遣將是極難的。終究,他冒頭的時機太晚,如今羽翼未豐。靠著前段時日流言積攢來的那一點人脈,根本不足以對抗蕭承煥。幾次沒有說動,就隻能任由德妃動用後宮的手段去。
結果德妃才一有小動作,就被蕭承煥的人發現了。蕭承煥命人將大明宮的內侍殺了一批。
德妃不僅沒有將消息遞進去,反而將多年沒敢動的暗樁折損在這裡頭。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同時,引起了蕭承煥的忌憚。她的德慶宮和五皇子的住所被封,母子二人同時被軟禁了。
且不說德妃一脈有多嘔血,就說蕭承煥既然已經撕破臉皮,乾脆斬草除根。
他如今在朝堂大開大合地清除反抗之人,雷霆手段發動了幾次流血事件。
不過高壓之下必有反彈。朝臣之中確實不乏汲汲營營之輩,但也有不少朝廷肱骨的硬骨頭。為了能打破大明宮的封鎖見到皇帝,玄武門前日日有人在跪。
與此同時,掀起的對蕭承煥的謾罵也一浪強過一浪。
蕭承煥畢竟隻是個太子,並非皇帝。靠挾持大明宮所得來的權勢,最終還是無根的撫平。若朝臣鐵了心的要與他死磕,他除非能當眾撕破臉麵弑君登基,否則必須做出回應。
他敢弑君登基麼?
蕭承煥倒是有這個膽量,沒這個實力。
他手中除了靠孟浩的人脈拉攏來的禁衛軍,並無其他兵權。虎賁營就在一百裡之外。蕭承煥不過仗著眾臣不知大明宮實情,無人敢調兵進京。他明麵上占據著規矩大義,眾人即便心有懷疑,也必須拿出確鑿的證據來說話。否則,虎賁營隻能袖手旁觀。
然而消息泄露了就不一樣。德妃暗中伸手進大明宮遞消息觸到了蕭承煥的底線。
蕭承煥自然不會放過她。所以背刺他的人,他都會千倍百倍的報複回去。明麵上身為太子,不能毫無理由地整治誕下子嗣的宮妃。但蕭承煥若當真想捏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卻有千萬種方法。德妃在宮婢跟前高貴,在他這,連個屁都不是。
蕭承煥下手一向一擊斃命,快準狠地出手。給德妃按的罪名也極為惡毒……
不知何時朝野上下流傳出一則惡毒的流言,聲稱五皇子並非當今聖上之子。乃是德妃與皇室宗親穢亂後宮所生。這般正巧佐證了曾經坊間流傳的一則流言。當初高家是為了給五皇子造勢,才編造出這樣的打油詩。如今被蕭承煥利用。兩則流言摻雜在一起,變了味兒。
如今人人都知五皇子不像聖上,五皇子出身有異。
這則流言一旦傳開,德妃的高潔姿態就被完完全全摔碎了。
有道是牆倒眾人推,德妃雖說不如葉慧瓊那般招人恨,但在後宮混到高位的人,手上怎麼可能沒沾血?德妃不僅沾了,暗中下手的次數還不算少。一時間,人人眾說紛紜,佐證的小道消息就跟臘月的寒風一般無孔不入。
時不時會有宮妃出來佐證德妃多年無寵。蕭承煥又命人取了內務府的禁中起居注,一直查到五皇子出世之前。結果五皇子出世的那一年,起居注離奇地少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