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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柏摘下口罩,看到迎麵走過來的人,他眼瞼低垂,好似低頭在整理自己的袖口,“你怎麼來了。”
裴大處長並沒有感覺到葉醫生的異樣,他大步上前,和托馬斯等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看了看那個號稱想要當葉一柏女朋友的小女孩,小姑娘毛都沒有張齊,膽子倒挺大。
“你舅舅他們下午在我那辦事,我看他腿還是有些異樣,想著就算不做手術,先來檢查一下也不是壞事,我打過你辦公室電話,但是沒人接。”裴澤弼好似十分自然地說道。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底遠沒有表麵上表現得那麼平靜,昨天一個晚上,裴澤弼根本沒有睡著覺,滾燙而熾熱的情感來得那麼猝不及防,從朦朧到熱烈似乎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
在靶場抱著他抓著他手的感覺,那炙熱的溫度仿佛讓他的心臟都滾燙了兩分,閉上眼就是那件薄薄的被汗水沾濕的襯衫,他們貼得那麼近,那麼近,他甚至能隔著那薄薄的襯衫感受到他那纖細而筆直的脊椎骨,從脖子一直延伸下去……
當你擁抱過光,你就不會想要退後了,裴澤弼哪裡是想帶張鴻來做檢查,他完全就是找個借口來見葉一柏的。
隻是當他真正見到這個人,看著他,聽著他說話,感受著他的存在,心底那洶湧仿佛隨時要噴薄而出的情感又慢慢變得溫和而小心翼翼起來,仿佛一隻躁動不安的獅子見到主人一般,又緩緩趴回了原位。
“我下午一直在手術,剛剛才結束,你把我舅舅帶過來了?”
“嗯,周苗陪著在外麵。”
葉一柏的目光瞬間變得複雜起來,他沉默許久才開口道:“這本是我該做的事,反而讓你費心了。”
裴澤弼立刻從葉一柏的話語中聽出了那一絲客氣的疏離感,他眉頭微皺,有些不滿地道:“這麼客氣?”
“不該客氣嗎?”葉醫生抬頭看他。
兩人目光對視,
“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你是不是不懂法文?”
他們異口同聲道。
裴大處長明顯愣了一下,他沒想到葉一柏話題轉變得那麼快。
“法文?一點點吧。”
上海市區和法租界毗鄰,就像上次紅十字院門口那件事,警事局和法租界巡捕房之間矛盾時有產生,吵得多了,那罵人的話就學得比較流暢了。
在喜歡的人麵前,人總是想要表現出自己的優點的,而且這也不算說謊,他確實會一點點。
“jetemanque?”
“什麼?”
葉一柏看著臉上明顯露出疑惑神色的裴澤弼,突然笑出聲來,原來真不會啊,是他想當然了,以為他英語不錯就一定會法語。
“沒事了,去接我舅舅吧。”
“你真的沒生氣?你剛剛說的是法語?什麼意思啊?你要不再說一遍?”
好像昨天晚上,葉一柏也說了一句法語,連續兩次,他是不是說了什麼他沒聽明白?誰的腦殼?這明顯不在他的詞彙量範圍內。
“沒生氣,不說了,多說沒意思。”葉醫生嘴角幾乎可見地網上揚了0.5毫米,他並不打算說第三遍,一切都隨緣吧。
周大頭這時候剛好扶著張鴻走到醫院大樓門口。
“舅舅,您慢點走,小心點。”周大頭笑嗬嗬地說道。
張鴻連連擺手,“周科,沒事的,我可以自己走的。”
經過一夜的休息,雖然張鴻的腳踝處還有些酸痛,但已經不影響走路了。
周苗憨厚地笑道:“沒事,舉手之勞而已,我本來就是個熱心腸的人。”
張鴻連聲感謝,但對於周苗那句熱心腸的自我評價他隻是笑笑,張鴻再被邊緣化也是警事係統的一員,有些事情還是門清兒的。
裴澤弼身邊兩員乾將,周苗和趙鵬,一個差遣一個偵緝,按理說偵緝的地位要比差遣高一點才對,但是無論是平常裴澤弼身邊還是局裡的審訊工作,都是這位周科在兼著,若說他真的像表麵上一樣人畜無害,恐怕也混不到現在的位置。
兩人走進濟合大門,在一群金發碧眼的洋人當中,兩個黑發黑眼的華國人格外顯眼,張鴻明顯顯得有些不自在,“我們沒打招呼留過來,會不會影響柏兒?”
周大頭笑道:“舅舅您放心,葉醫生在濟合很有地位的。”
濟合醫院大樓的大門側對著樓梯口,兩人剛踏進大門,就聽到樓梯口傳來一男一女情緒有些激動的對話聲。
“女士,我父親已經五十多了,他不能在走廊裡過夜,就不能安排一個病床嗎?”
“抱歉,在預約的時候,你們選擇了非手術病人,所以我們並沒有給你們安排病床,濟合的病床都是預約製的,現在的空病床已經排到兩個月後了,我想你也清楚。給老先生在走廊安排一張推床已經是我們所能做到的全部。”
一個年級稍大的護士嚴肅著一張臉從二樓往下走,她身後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神情焦急的洋人,洋人不斷哀求著,但是中年護士絲毫不為所動。
周大頭和張鴻都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從男子和護士的神情和動作中,兩人依稀能猜到男子是有什麼事在哀求護士,但是護士並沒有同意。
原來洋人醫生的地位這麼高的嗎?
周大頭扶著張鴻走進來,他環顧四周,沒看到葉一柏和裴澤弼,離得最近的工作人員就是那個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女護士了。
周苗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到了女護士跟前,用蹩腳的英文道:“葉醫生,他舅舅。”他指了指張鴻,“找他。”一個英文字母一個英文字母地從他口中蹦出來。
女護士往前走的腳步一頓,“他是葉醫生的舅舅,來找葉醫生?”她看向張鴻,對他禮貌地點點頭。
“對對對。”周大頭一臉說了三個“yes”,雖然整句話的意思聽不明白,但是葉醫生、舅舅、找,這三個單子都在了。
女護士嚴肅的麵上露出一絲笑意來,她對兩人比了個“OK”的手勢,隨後走到護士台前,和護士台裡的小姑娘說了兩句,護士台裡的小護士趕忙站起身來,對著張鴻和周大頭熱情地笑笑。
“葉醫生正在做一台手術,應該快好了,他出來,愛莎會帶你們去找他。”中年女護士也用並不太流利的華國語一字一句地解釋道。
“愛莎幫您去拿輪椅了,您等一會。”這句話她是對張鴻說道。
張鴻聞言,本想說不用輪椅,但還沒等他開口,護士台後那個叫愛莎的小姑娘就已經迅速朝旁邊的房間跑去,離開之前還再三向他表示她會很快,很快。
不知道是不是張鴻的錯覺,醫院裡兩個護士對待他的態度,明顯比對待那個還在懇求安排一張病床的洋人男子好得多。
周大頭笑嗬嗬地轉頭對張鴻說道:“是吧,我就說了,葉醫生在這裡,很有地位的。”
這時候,葉一柏也走到了護士台旁,他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張鴻和周大頭。
“舅舅,該我去接您的。”
葉一柏麵上露出抱歉的神色,同時快步上前扶住了張鴻另一邊胳膊,於是葉一柏和周苗一人一邊扶著張鴻,這就顯得後頭一個人的裴澤弼有些孤單了。
周大頭一看到眼前的裴澤弼,心裡就暗叫了一聲不好,他跟著裴大處長這麼多年了,不說裴澤弼一撅屁……啊呸,說什麼混話呢,是他用心認真,關心領導,靠著領導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把領導的心情揣摩到七八分。
就裴處現在這表情,這心情似乎並不算是好啊。
周大頭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咋回事?剛剛過來的路上裴處不還挺高興的,這前後不過幾分鐘的功夫,這心情就從天上掉到地下了。
周大頭下意識去看左邊的葉一柏,隻見葉醫生神情溫和麵帶笑意,這葉醫生心情挺好啊,也就是他們裴處一個人心情不好?
張鴻看到默默走到一邊眉頭緊皺的裴澤弼,再看看一臉笑意明顯不打算理會的葉一柏,也感受到了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他笑道:“什麼該不該的,來之前應該跟你打聲招呼的,有沒有影響你工作啊?我這麼過來會不會不好?”
“沒關係的,我今天就一台手術,剛剛做完了,舅舅,去我辦公室坐坐,我跟骨科的醫生聯係一下,我們先拍個片子。”葉一柏道。
張鴻雖然對洋人那個什麼拍片子的不怎麼感興趣,但是他對外甥的辦公室還是十分好奇的。
“行,我去看看你的辦公室。”
兩人說話間,小護士愛莎也飛快推著一把輪椅從旁邊房間一路小跑過來了,她看到葉一柏,立刻笑著打招呼道:“葉醫生好。”
“幫我舅舅拿的輪椅嗎?謝謝。”葉醫生誠懇地道謝。
小護士立刻紅了臉,她連忙擺手道:“應該的,應該的,布朗女士提醒我的,不然我也想不到這個。”
葉一柏聞言看向了還在被那位西裝男子糾纏的布朗女士,他聽了一會,明白了男子纏著布朗護士長不放的原因。
雖然開設了臨時救護中心接診急症,但是濟合其他部門還是實行原有的預約製,其中為了有效利用資源,濟合外科的手術病人和非手術病人是分開預約的,手術病人有病床預備,而非手術病人隻有三四個備用病床以防萬一。
非手術病人的預約比手術病人容易得多,所以有許多“聰明人”往往會選擇預約非手術病人的名額,到了醫院就要求病床。
葉一柏走到布朗護士長身旁,“他父親是誰的病人?”
“安德森醫生的,最後一張備用病床也滿了,根本排不出病床來。”布朗護士長也十分無奈。
葉一柏看了那個申請焦急的男士一眼,開口道:“您跟喬娜去說,就說我說的,在救護大廳空一張病床出來給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