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方至未時三刻, 天開始變得越發灰黃,黑雲蔽日下宮闕樓宇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色, 廊下早早點起的燈籠被罡風掃的亂撞,投映在地上的光忽明忽暗, 無端端有些陰森之感。
殿門半開著, 風從門縫擠進將禦案上擺著的畫像吹的不時翻起一角。
元德帝掩唇咳嗽了兩聲, 神情漸漸緊繃,抬手欲去輕撫畫紙, 手指將落未落又倏地握緊, 緩緩收回。
李玉躬身立在一旁, 對這個畫麵已經見怪不怪。自先皇後薨後, 每每隔上幾日,皇上就會像這樣, 將畫像取出來細細看著,想摸又不敢摸,看完畫像後,他會踱步到椒房宮,也不進去, 隻是在門口看兩眼, 心情會低落許久。
畫像上是一個女子,妙鬘半挽, 還是少女打扮, 身後是斜斜開著的桃花, 她舉著一把團扇, 美目流眄含笑看著畫外的人。
燈火搖曳中看著看著忽然就變了樣子,元德帝似乎又回到了她死的那日,形銷骨立似老嫗,那雙眼睛裡,有眷戀,不舍,遺憾,卻沒有自己。
“李玉,當年朕是不是做錯了。”
李玉躬著身子,看著被穿堂風吹的左右搖晃的拂塵,正了正神色,道:“陛下乃天子,自然是不會……”
“罷了,人來了嗎。”皇帝歎了口氣,將畫像卷上,放進了書架上的暗格中。
李玉還未答話,殿門口進來了一個小太監,尖銳著嗓音道:“啟稟皇上,德妃娘娘求見。”
“不見!”皇帝麵上難掩戾氣,符家大廈將傾,她對德妃的忍耐似乎到了儘頭。“叫她滾回昭華殿呆著。”
小太監渾身一凜,彎著腰退了下去,門口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音,而後歸於平靜。
盞茶時間後,天上的黑雲詭異地退了下去,當太陽刺眼的白芒照到殿內之時,林修睿帶著忐忑的心來了。
皇帝看了一眼他麵上抓出的血痕和包紮成一團的手,“怎麼了,這是。”
林修睿跪在殿內,隻覺得皇上盯著自己的目光仿若刀子,刺進皮肉,嵌進他的四肢百骸,痛得人發抖。
“微臣隻是受了點小傷,不礙事。”
皇帝虛了虛眼睛,麵色忽然一沉:“說說那些傳言怎麼回事?”
林修睿忍不住一顫,往小了說,這隻是家事,他不懂皇上為何會如此關注此事,甚至語氣中都帶著點恨意。
“皇上恕罪!微臣犯下此彌天大錯,實在是不敢汙了您的耳朵……”
“我以為你是個敢作敢當的!”皇帝意味不明的打斷他,看著他的目光既深又遠,像是在與另一個人對話。
林修睿背脊彎了下去,兩側肩膀重得仿佛是有人壓著他,抬不起身子,心裡頭卻是千回百轉。
皇上既已經知曉了流言,若是依著以前的性子,要麼是直接降旨罰罪要麼是不管,這件事影響不到朝堂,損毀的也隻有王府而已,但皇上還是招他進了宮,那看似莫名其妙的話,似乎又藏著玄機,若自己敢做敢認,是不是情況會好一點。
但這終究隻是猜測,林修睿心裡沒底,隻能咬牙賭一賭了:“皇上,微臣喜歡上林湘屬實,但亂/輪一說,卻是誤解。”
皇帝看著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林修睿,問道:“何為誤解?”
林修睿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似有些羞於啟齒:“微臣的妹妹,也就是安平縣主回府之後,微臣才偶然得知,當年府中下人顧氏,因貪慕權貴,趁微臣母親生產之時將其女與妹妹調包,陰差陽錯將近十五年,自得知林湘不是微臣親妹之後,微臣才發覺,自己早已情根深種,以至於犯下此彌天打錯,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握在龍椅上的手緊了緊:“你是說,林湘隻是個下人之女?”
“是。”林修睿咬緊了牙關,對自己這番漏洞百出的解釋緊張不已。
“朕記得,她的郡主之位,是你親自求的。”皇帝冷笑了一聲道。
林修睿以額觸地,讓人看不清他麵上的心虛:“回皇上,當時微臣還不知當年真相,求得這個恩典也是因為愛妹之心,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摩挲了一下龍頭上的獠牙,心頭百般滋味翻湧,半晌後道:“若朕要將她貶為賤民,你待她變是不變?”
林修睿張了張嘴,甚是不解,皇上居然繞過了他知而不報的罪責,隻關注在林湘的身世之上,此舉究竟何意?變與不變,等待著自己的是何結果?
“不變。”許久,這二字終於從他口中吐出。
“若朕要賜她死呢?”皇上聲音忽然轉冷,肅殺之意溢於言表。
林修睿整個人如墜冰窖,但話已至此已無更改的可能,隻能硬著頭皮道:“微臣願放棄一切,隨之而去。”
“好一個終身不娶。”皇帝的聲音已經接近呢喃:“好一個至死不渝。”
林修睿聽不清,後背處滲出的冷汗已經沾濕了大片衣服,說完他便後悔了,他對現在的林湘早已沒有了喜愛,若是猜測錯了,皇上真的賜死他二人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