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翾晚上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他叫人給相思傳了話,說不必等他了。
但相思還是遲了近一個時辰才用晚膳, 總覺得自己一個人用飯也沒什麼胃口。
最後囫圇吃了些, 然後去庫房裡挑挑揀揀,琢磨明日給姑母帶些什麼贈禮。
隻是她如今不單是侄女,也是皇後。
送什麼, 便不能過於隨意了。
姑母住在堂兄那裡,給堂兄和嫂嫂也要帶上些,上回見了小外甥因為事先不知, 也沒備什麼見麵禮, 這回還是要補上。
從前太後送她的田產和鋪子, 由崔姑姑代為保管了,崔姑姑來了之後,又如數交到了她手上, 其實這些年都是阿兄代為打理的。
她自然是知道的, 崔姑姑再能耐,這些東西她也不好處置,放在手裡就是燙手山芋。
她一個外姓女, 拿著皇家的財產, 隨時可能被收回去,若不是阿兄在背後撐著,崔姑姑怕是也保存不到現在。
不過相思沒有拆穿, 欣然拿了回來。
阿兄刻意沒有經他的手, 怕也是想她拿的心安理得一些。
他看著不大正經, 其實心細如發。
她自己手上也有一些私產,是父母留下來的,早些年家裡長輩爭著要她, 也是因著她手裡不少私產,除了一些田契地契金銀白物,且她手裡的更為罕見,是一座玉石礦。
天然的翡翠礦。
早些年先帝登基的時候,國庫空虛,除了一些鹽鐵不可割舍出去的,像玉石黃金之類的礦產,都拿去半賣半送地強行塞給世家大戶來換真金白銀了。
母親和父母手裡各半座,合起來就是一座,礦契上除了工部,還蓋著先帝的印璽。
可以不經工部同意,直接開采。
隻是在她手上也沒多大用,她曾經想過交給太後處置,可便是太後也無法妥當處置,最後告訴她,放在手裡便永遠是個倚仗,最好永遠不要動它。
相思深以為然。
其實回奐陽的時候,她能在奐陽被恭恭敬敬尊稱一句三小姐,除了太子時不時的關懷,便是因著祝家也摸不清她的底細。
相思把那礦契密封在玉佩的配珠裡,其實早就交給阿兄了,她曾想過,若是他丟了扔了,便就此作罷吧!這礦產遲早回到朝廷手裡,依舊還是他的。
相思想到這個,把腰間的玉佩撈起來,她重新打了絡子,那配珠還完好無損。
阿兄保管得很好。
他對她的事,一向是上心的。
相思覺得自己自從回京城就繃得很緊,而現下已經慢慢鬆弛下來了。
大約今日那番話,阿兄的反應給了她些許底氣。
隻是底氣總歸還是要自己給自己,旁人能給,也隨時能拿走。
念春挑挑揀揀,笑道:“陛下怕是把他的私庫都搬給娘娘了,這裡頭全是陛下賜的。”
相思扯了扯唇角:“他對這些身外之物,向來不甚在意。”
東宮的開銷大,哪怕是他監國之時,都沒開國庫的權力,從前先帝和皇後都不能給予他額外的幫助,上上下下打點都要他自己籌謀,錢大多是他自己想辦法,但即便是這樣,他也從不吝嗇,替他做事好處總是給足了的。
相思那時候還想過把自己的私產交給他。
那大約是長寧六年的春天,北疆過了一個冷冬,跑到關內來大肆劫掠,韃靼人聯合各部來侵犯,聲勢浩大,一連奪了六座城池,大片肥沃的土地都被糟蹋,嘉陵關失守,差點打到長城根兒。
那一年阿兄已經監國,先帝在大相國寺同了空大師論道,籌謀去南海外尋找仙山靈藥。
阿兄在大相國寺外等了足足兩個時辰,都沒得到召見,軍事緊急,他自行下了調令,派胡東楊馳援,並秘密抽調漠南的駐軍去挑撥韃靼的聯盟。
先帝閉關了十四日才出山,傳回來的消息,說韃靼兵敗,已倉促退守,嘉陵關已經由胡東楊接管了。
但因為韃靼性本殘暴,所過之處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北疆的百姓損失慘重,為避免大批的流民往中原腹地流入造成混亂,李文翾要求即刻開北邊的糧倉賑災。
但有人進讒言,說國庫空虛,太子此舉無異於雪上加霜,每年都有流民,流散到各處,由各州府自行消化即可,不必大驚小怪。
先帝猶疑,命令遲遲不發。
李文翾震怒,和先帝爭執起來,最後先帝退了一步,說賑災可以,國庫真的沒錢,要他想辦法向世家豪族征用。
但從那些人腰包裡掏錢,何其艱難,李文翾最後聯合趙中丞演了一回戲,但釣魚的餌他幾乎都要拿不出來了。
那幾日東宮來來往往都是人,一個個神情肅穆,連相思都看得緊張。
她偷偷叫了徐衍過來問,徐衍言簡意賅道:“殿下缺銀兩。”
那時太後已經歿了,生前無數次交代過:自己傍身的銀兩財產,務必守好,你是女兒家,又無親生父母在身旁,多少人覬覦你那點東西,若你不曉得為自己打算,來日走投無路的時候,後悔也是晚了。
相思斟酌再三,還是去問了他,需不需要幫忙,她還有一些銀兩。
李文翾先是愣了一下,繼而仰頭笑起來,然後拍拍她的腦袋:“我還用不著去花你的錢,自個兒留著,以後不要再同任何人說這種話,沒有任何人值得你信任,便是我也不行。”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阿兄是太子,深知再親厚的關係都可能包藏私心,沒有人是永遠的朋友,也沒有人是永遠的敵人,因而與人交往,總是保留三分。
那時年紀小,突然生出些推人及己的悲傷來,問道:“那同樣,阿兄也不會完全信任我,對嗎?”
李文翾蹙眉,沉默很久,卻是很嚴肅地把她叫去了書房:“姌姌,這話我隻同你說一次。你對我來說並不一樣,我可以全身心相信你,愛護你,但本宮是太子,我不防備你,除了因為你對我重要,也因為即便最壞的情況,你也對我造不成太大的威脅。但你不一樣,即便我說我會永遠護著你,那也隻是我的承諾,我要你對任何人有戒心,是希望你有自保的能力。我既做你阿兄,便托大教導你,懂了嗎?”
相思點點頭。
阿兄偶爾還是很正經的。
相思挑好了禮物,給姑母帶了一對兒鐲子,一件玉如意,帶了幾匹進貢的布料給嫂嫂,堂兄的字畫,小外甥的長命鎖。
叫念春一一裝起來,明日帶上。
姑母晚上的時候托了下人遞了書信進來,相思就著燭火仔仔細細地看,姑母說奐陽那邊一切都好,隻是蕪源蔡家老夫人遞去消息,說蔡小公子本欲盛春時候前去探訪,不料很快隨父被征召入京了,後得知她入主中宮,盼望能代為照拂一二。
兩個人見過麵,相處尚可。
相思叫了人來問話,紫宸殿的小太監卻並不知道,每年調進調出的官員不勝枚舉,蔡家也並不是鼎盛之家,估摸著征召過來也是小官小吏,不知道也正常。
隻是相思嘀咕,彆不是阿兄搞的鬼。
但轉念又想,應該是自己想得太多了,畢竟阿兄那麼忙,怎麼會故意做這種事。
姑母還說,她從前養在家裡那隻貓和那隻鳥,陛下特意叮囑她帶了過來,路上那貓丟了一回,她嚇出一身的冷汗,原地逗留半個多月,靈武衛甚至借了府兵,對著驛站所在城池地毯式地搜尋。
那貓被人偷了去,本欲偷偷煮了吃,卻見官兵為了一隻貓動這麼大陣仗,差點嚇破了膽,趁著夜色偷偷撒了出去,貓被嚇到了,躲了起來,過了好幾天,自己溜回驛站了,回去的時候好生可憐,毛都打結了,餓得瘦了一圈,瞧著還跟其他動物打了架,身上好幾處傷。
那鸚鵡更是過分,靠近中原腹地的時候,一行人為避免麻煩,特意喬裝成過路商客,在客棧用飯的時候,拎著鸚鵡籠子,那鸚鵡看到隔壁桌一個客人,高聲道:醜,啊,醜八怪,啊啊啊。
那客人扭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它:你罵我?
它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