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簡單的早餐, 兩人動身上路去往目的地,那個距離橋址區最近的名叫日圭的邊境縣城。
徐恕告訴她, 從機場到縣城有兩三百公裡路。趙南簫知道這裡的高速還在建設當中,對現有的路況有心理準備,之前出差的時候,也遇到過難走的路。但在上路後沒多久,她就意識到,自己還是把這裡的路況估計得太過樂觀,心裡也有點慶幸, 昨晚沒有連夜趕路。
這段幾百公裡的車道, 相當一部分都是開在山嶺當中的,順著山體的走勢彎彎繞繞, 很多路段十分狹窄,堪堪隻能通過兩輛相對行來的工程車,而道路的一側就是懸崖和深淵, 儘管路邊裝有防護墩,但看著還是令人有些膽戰。何況下過大雨,本就老化破損的路麵更是泥濘不堪, 車過來的時候,輪子下麵泥水飛濺。
趙南簫知道徐恕開車凶,看到路況就有心提醒他慢點,又疑心他不喜自己多事,連他開車也不信任要對他指指點點, 暫時忍住,打算看情況再決定是不是開口。
好在他今天開得很穩, 用不著她說什麼,一路順順當當, 中午抵達了日圭縣的招待旅館,到的時候,這輛越野車的輪胎和半邊車身裹滿黃泥,看起來像是從泥坑裡打了滾出來。
確實就像徐恕早上說的那樣,秦總一行人還沒進山,仍然滯留在旅館,等待道路恢複通行。當地主管建設的一位李姓乾部也在,正與秦總等人談話,看見徐恕到了,握手說:“昨天這邊道路塌方,情況嚴重,方州長得知消息,連夜趕了過來,早上車才到,人都沒休息,直接就和縣長他們去了現場視察險情指導工作,我留在這邊,暫時替你接待秦總他們。”
“有勞了。”徐恕向他道謝。
李乾部讓他不要客氣,對秦總笑道:“這位就是我剛和你提起過的小徐,工程師,彆看他年輕,非常能乾,過來我們這裡一年多,就能和當地人用他們的語言交流,熟悉情況,精通業務,是我們大橋指揮部的丁總指揮指定的指揮部助理和前期聯絡人,這次就是由他負責接洽你們的工作。”
秦總和他握手:“後麵幾天要辛苦你了,小徐。”
徐恕說:“我知道秦總您,您主持修建過國內外的二十幾座橋梁,其中大部分是大型的重點橋梁,涵蓋鐵路公路城市和跨海,你還屢獲國家級獎項,是位橋梁大師。能和您一起工作,是我難得的學習機會。有什麼需要,儘管提出來,我這邊會儘量配合,幫助你們儘早推進工作。”
秦總是位大師,平時為人也十分謙虛和樸誠,但在這裡遇到個對自己生平這麼了解又這麼尊敬的年輕人,且剛才聽李乾部提了一句,說他還是項目投建方ZJ徐老總的公子,年輕人能這麼踏實肯乾,也是難得,心情自然愉快,對這個謙遜的年輕人印象也是極好,笑著說:“小徐你不必這麼客氣,應該說,咱們雙方,加上監理方,三方相互配合,共同推進工作。”
陳鬆楠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徐恕就是大橋項目的ZJ方代表,很驚喜,忍不住說:“哥……”
他一頓,看了眼秦總,改口:“徐工,沒想到你這麼厲害!太好了,以後我們又能共事了!”
徐恕朝他微笑著點頭,又和設計院的另外幾位工程師一一握手,相互介紹。
林洋也是設計團隊裡的一員,伸出手笑著說:“徐工,我姓林,負責BIM技術這一塊。你想必也聽說過,BIM是一個近年來剛發展起來的先進領域,對節能設計、工程造價計算或者後期項目施工的優化等等都有重要的指導作用。目前可以這麼說,斯坦福是這方麵研究的權威,我在斯坦福求學時,BIM就是我的一個重點科研方向。往後的工作,還請多多指教。”
徐恕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敢。林工多多指教才是。”
他伸手和林洋握了握,隨即鬆開。
秦總看向進來後就待在角落裡沒開過口的趙南簫,關切地問:“小趙,你沒事吧?昨天早上怎麼一直聯係不上?”
趙南簫感到有點難堪。
來的路上,她也想過,等見了麵,秦總一定會問自己遲到的原因,自然不能據實相告,但怎麼解釋才好,想來想去,好像隻能用自己突發急病來推脫。
知道這個理由有點嚇人,也沒法合理解釋一天的關機,說不定還會引來秦總他們對自己健康的擔憂,但好像除了這個萬金油借口,她實在是想不出彆的還能說得過去的由頭了。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趙南簫遲疑了下,硬著頭皮正要開口,聽到徐恕說:“是這樣的,剛才接趙工來的路上,我聽她說,出門後包不小心被小偷給順走,後來補臨時身份證,補手機卡,這才耽擱了。已經沒事了。”
秦總恍然:“原來這樣,怪不得手機一直關機。人沒事就好。”
趙南簫鬆了口氣,看了徐恕一眼,正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了起來,通話完畢,對秦總說:“剛才方州長打來電話,讓我和你們說一聲,那段路的塌方麵積比較大,除了當地的搶險車,ZJ也緊急調來工程車參與疏通了,但最快要到明天才能通車。方州長讓你們今天先安心休息,可以到附近走走,遊玩下。縣城出去十幾公裡就是雪山,風景很好,秦總要是有興趣,我可以當向導。”
秦總搖頭:“不用了。任務緊,我們還是抓緊時間繼續工作。”
“那好。我不打擾秦總你了,這幾天我和你們住一起,有事隨時聯係。”
一行人裡,隻有趙南簫一個人是女的,自然單獨住一間房。
安頓好後,她到了秦總那裡,和團隊一起研討設計方案,忙碌了一個下午,傍晚徐恕打來電話,說方州長一行人回來了,離開前想請秦總他們吃個晚飯。秦總欣然應邀,帶著人去赴飯局。
飯局請在當地的一家飯店裡,除了設計院這邊的人,當地縣的縣長和白天跟去搶險的縣裡幾個主要乾部也都來了,包廂的大圓桌邊坐了坐了十幾個人,十分熱鬨。
方州長是個皮膚黧黑的漢子,說話並不帶多少官腔,笑道:“晚上的這頓飯是我為感謝ZJ和設計院而請的,感謝你們為我們自治州的建設投入的辛勤和智慧,當然,還有投資。希望作為高速控製工程的大橋能早日開工,早日完成,讓當地民眾受益,讓投資人也獲利,創造一個雙贏局麵。”
“你們放心,晚上的這頓飯,我自己掏腰包。請朋友的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
他又不失幽默地添了一句。
包廂裡發出一陣笑聲,氣氛也跟著輕鬆熱烈了起來,自然,話題還是圍繞這座即將要投入建設的特大橋。
酒過三巡,方州長說:“小徐,你們ZJ在我們本地投建的高速公路投資額已經超過100個億了,這個大橋合同段的原投資方,其實是擔心投資大,回收是個問題,這才中途變卦撤走,幸好ZJ又及時接手,這才讓項目得以順利進行下去。關鍵時刻,還是你們ZJ可靠,是我們自治州的老朋友啊!”
徐恕笑道:“方州長言重。我不是集團投資事業部的,但每做一項投資,事業部必定做過調研。這也從側麵說明他們對西部長遠發展的信心。”
“確實。”方州長點頭,又道,“大橋指揮部的總指揮由你們ZJ西南總部的丁總擔任,專家技術組則由ZJ、監理和設計院的三方專家共同組成。有像秦總你這樣的專家為大橋保駕護航,我是非常放心,也非常期待的。秦總,我代表我們自治州人民,敬你一杯。”
秦總推讓,辭不過,喝了。
酒桌那邊談笑風聲,酒杯你來我往,趙南簫這邊卻有點彆扭。
剛進來落座時,林洋並沒有坐到秦總那一片位置,而是直接坐在她旁邊,吃飯的時候,他十分殷勤,頻頻給她添飲料、遞紙巾,趙南簫擋都擋不住,當著這麼多人,也不好甩臉色。這時上來了一道新菜,他夾了一筷,自己先嘗了一嘗,然後取公筷再夾一箸送到她的碟裡,體貼地小聲說:“你嘗嘗看,這個味道喜歡嗎?我剛才替你試吃過,味道還算可以。”
趙南簫:“不用!林工你管自己,我想吃自己會夾。”
“彆客氣。多吃點。萬一晚上餓了,這裡宵夜不方便。”
他深情款款。
趙南簫忍住厭煩,儘量和他保持些遠的距離。
心裡正不舒服,忽然聽到有人和自己說話:“小趙,還有小徐,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優秀人才,肯從條件好的地方來我們這裡搞建設,真的是很難得。這兩天不巧下雨,路況很不好,今天過來,路上很辛苦吧?”
趙南簫抬起眼,見方州長微笑望著自己,神色關切,滿桌人也都看了過來。
她迅速瞥了眼和自己一起被提到的徐恕,見他一聲不吭,急忙集中精力,客氣了兩句,說不辛苦。
“方州長,你不知道,趙工和徐工現在共事,以前還是大學同學!”陳鬆楠插了一句。
方州長顯得有點驚訝,望向徐恕,隨即笑著點頭:“原來是這樣的!也是很難得的緣分了。等以後高速貫通大橋建成,再來我們這裡就很方便了,到時候,歡迎你們再來旅遊。”
趙南簫感覺方州長這話入耳略微有點不對味,但具體卻又說不出是哪句話有問題,也就沒摳字眼了,含含糊糊應付了一句:“好的,有空一定再來。”
秦總酒量一般,被同桌的當地縣乾部敬過幾輪,有些醉了,加上明早要工作,飯也吃得差不多了,賓主儘歡,八點多就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林洋住的房間比較靠裡,要經過趙南簫的房間,趙南簫回房,他一路緊走,跟在她邊上,貼心地提醒她晚上早些休息,說這裡海拔偏高,剛來尤其要注意高原反應,萬一人感覺不舒服,記得第一時間告訴他,他帶來了一些針對高原反應的藥。
趙南簫說:“我挺好。林工你顧好你自己就行。”
房間到了,她開門進去,關上門。
林洋在她門外又站了一下,這才繼續邁步離去。
陳鬆楠走在後頭,房間到了,掏門卡打開門要進去,忽然看見徐恕停在他那個房間的門口,往這邊招了招手,急忙跑過去。
徐恕盯了一眼前頭林洋的背影,示意他進來。
“哥,有事嗎?本來剛才想再來你房間玩一會兒的,就是怕你今天開車累,打擾你休息。”陳鬆楠挺高興的。
徐恕關了門,讓他坐,還給他倒了杯水。
陳鬆楠急忙站起來:“哥你彆!我自己來!”
徐恕微笑問他:“小陳,我問你個事兒,你是不是對趙工也有點那個意思?”
陳鬆楠“噌”地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搖頭:“怎麼可能?”見他笑看著自己,搖了兩下,停住,臉有點熱,說:“算了,哥你問,和你說也沒什麼!以前吧,我確實有點想法,不過現在不想了。不可能啊!她姥爺是院士,自己那樣的條件,我還比她小!她怎麼可能看得上我?想了也是白想!”
徐恕咳了聲:“這個我要糾正你,小一點從來不是問題的關鍵。不過你考慮問題考慮周全,也挺對。”
他頓了一下:“小陳,你們院裡那個姓林的怎麼回事?晚上吃飯,一副恨不得伺候趙工的樣?”
說起林洋,陳鬆楠立刻八卦起來,點頭:“對對!原來哥你也看出來了?我跟你說,這個林工,平時在院裡,一副誰也瞧不起的樣,張口閉口斯坦福,就等院裡提拔當領導。我聽說以前趙工剛進院裡的那陣子,他就追過她了,追不上。前些天,趙工她媽來我們院找領導,她一走,我們這才知道,趙工她姥爺是沈老沈院士,這下林洋又來勁了,死命追趙工。晚上那個勁頭,我還真挺佩服他的,牛人啊!不是說烈女怕郎纏嗎?他要都這樣堅持下去,說不定哪天,趙工真就被他給追上了呢。要我就做不出來,活該沒女朋友。”
徐恕笑著說:“沒事,有機會,哥給你介紹個合適的女朋友。”
“真的啊?那太好了,謝謝哥!”
兩人再閒聊一會兒,陳鬆楠回房去休息,徐恕送他,關上門,轉身,臉上笑容消失,出神片刻,看了眼時間,也才九點出頭,略一遲疑,又開門,走了出去。
趙南簫正準備洗澡,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過去開門,見徐恕站在門口,有點意外:“有事嗎?”
徐恕看了眼她,說:“今天路上過來,累吧?”
趙南簫搖頭:“我不累,是你開的車。你累了吧?”
“我不累!”他立刻否認。
趙南簫以為他還有話,等了一會兒,見他兩手插兜就不說話。
兩個人一個站在門外,一個站在門裡,安安靜靜,氣氛和諧得讓趙南簫感覺有點尷尬,遲疑了下,說:“進來坐會兒?”
“不用不用!”
徐恕忽然從兜裡摸出一條水果糖,遞了過來。
“找你沒彆事,就是和你說下,高原地帶人就是躺著不動,能量消耗也比平原大,及時補充點糖分是非常有必要的。你沒事就吃一顆。”
他語氣嚴肅地給她科普完,又補了一句:“彆怕發胖。你挺瘦的。”
趙南簫:……
她伸出手,接了過來。
“謝謝了。”
“沒事,休息吧,不打擾你了。”
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趙南簫看了他的背影,關上門。
徐恕快步走回自己房間,一進去,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腦袋,發出“咚”的一聲。
本來是想請她去吃夜宵的。晚上這頓飯,看她就沒夾幾筷。怕她餓。怎麼到了她跟前就又習慣性地慫了。
初中時被她仗著大了自己一歲就整天教他做人留下的後遺症,看起來不輕,到了現在居然還是沒徹底治好。
趙南簫可不知道某人的鬱悶,拿了糖隨手放桌上,洗了澡,想著明天要野外工作,算自己從業四年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參與一個項目,還是一座投資額將近二十億的特大橋梁,心裡還是有點感慨,想養足精神,上床後看了一會兒書,熄燈睡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多,秦總獲悉去往橋址區的道路已經恢複正常,立刻帶人上路,驅車十幾公裡來到了那片區域。
這裡是典型的高海拔深切峽穀地形,沿線都是高山峻嶺,視線前方的不遠之處就是終年積雪的雪山,峽穀的兩岸邊坡高而陡峭,荒野一片,原本根本沒有車道,高速公路也沒修到這裡,為了方便前期勘測,ZJ方在一年前就已經在這一帶開出了一條進山的路。
大巴車停在空地上,一行人下車,步行去往橋址區。路上,陳鬆楠十分興奮,不停拍照,等到了之前勘定的橋址區,站在一側高聳的荒山陡坡上,迎著從雲霧彌漫的大峽穀深處呼嘯吹來的狂風,震撼而感歎:“我實在難以想象,幾年後,這道峽穀的上方,就在我們的腳下,將會架起一座長達幾千米的大橋,連接兩岸!這樣看來,我們乾橋梁的還真的挺了不起的!我以前選這個專業,選的沒錯啊!”
他稍顯稚嫩的感歎,引來現場一片笑聲。
秦總也挺喜歡熱情有乾勁的年輕人,笑道:“小陳,可以這麼說,現代橋梁在土木工程領域是最複雜的一門學科。建造高樓大廈,是縱向受力,而橋梁是橫的,跨越懸空,承載的重量是變化的,要考慮的因素更複雜。所以說,力學在橋梁建造裡,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我的老師沈老以前就常強調,做設計的,一定要學好力學,這是基礎。”
陳鬆楠點頭,又恭敬地問:“秦總,院裡的人都稱您大師,您還有沒有彆的什麼寶貴經驗或者教誨?”
秦總笑著搖頭:“我算什麼大師!說起大師,沈老才是真正的大師。再複雜的圖紙,隻要有錯,他看一眼立刻就能指出。小陳你問教誨,我就把沈老從前對我的教誨轉給你。沈老對工作非常嚴格,送過去的文件圖紙,不允許上麵有一個錯字,甚至一個標點,都必須正確。為什麼?因為嚴謹就是我們工程師的名片。實驗室裡,科學家可以失敗,但我們工程師不容許任何的錯誤,再細微的錯誤,也可能導致最嚴重的後果。你記住,敬畏生命,恪守本職,我們造橋,安全是絕對不能有任何試探的唯一底線。”
秦總說完,不止陳鬆楠神色鄭重地表示自己記住了,趙南簫也是肅然。
“好了,都工作吧!”秦總說。
這座大橋要求雙向四車道,時速八十公裡,設計使用年限一百年,抗風按照百年一遇的最大風速標準來設計,抗震要求不低於七度,可謂百年工程,因為地形和岩土的關係,最後選址落在這裡,一側直接從半山穿過,要打隧道。前期的環境評估、地形橫縱斷麵、水文、岩土等等都已做過勘測,這次再次組織人員進行實地勘測,主要目的是論證修改後的橋梁設計在原橋址上的合理性,以及確定細部尺寸、施工方法、調整預算等內容。
工程師們帶著技術人員各自散開投入工作。有測量的,有打開筆記本查閱衛星資料的,忙忙碌碌。
徐恕站在一邊,看著趙南簫和秦總在討論著什麼。從他的角度看去,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側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