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尉遲越也已到了帳前,縱然隔著一層朱色的紗帳,他也看能看出來,沈氏並未如他所料端坐帳中,等待與他行那……敦倫之禮。
看到帳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當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遲越覷了覷眼睛,再睜大,帳中的被子卷還在原地,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他醉意上頭,腦筋轉得有些慢,隻覺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個人睡著了?就這麼睡著了?
竟然睡著了?!
尉遲越好容易回過味來,心中五味雜陳,憤慨有之,惱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這就是你千方百計娶來的新婦!
暑氣未消的八月初,他卻仿佛置身草木黃落的深秋。
若是換了從前,尉遲越一定毫不猶豫地拂袖離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輩子為了他自戕,他又躊躇起來。
不能走,若是此時離去,宮人們都看在眼裡,她這個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遲越打定了主意,對素娥、湘娥還有一眾宮人、內侍道:“你們退至殿外吧。”
眾人方才都嚇得噤若寒蟬,此時見太子殿下語氣平靜,不似發怒,心放回了肚子裡。
尉遲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開帳子,卻見少女緊緊裹在衾被中,隻一張瑩潤的小臉和幾綹頭發露在外麵。
暈黃的燭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幾分美豔和鋒銳,多了幾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時看來是淺淺的兩道,淡淡地掃進微微上翹的眼梢裡。大約是被子裹得太緊,她微微出了點汗,濡濕的發絲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還有小扇子似密密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遲越欣賞了一會兒,心道沈氏睡著的模樣倒是彆有一種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著時不知是什麼樣,想必也是極好看的。
上輩子沈氏癡戀自己,醒時沒見她怎麼盯著自己看,說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後,用眼神仔細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著實叫人心酸。
想到這裡,尉遲越的心軟了下來。
也許沈氏以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著先小憩一會兒,卻一不小心睡實了,說到底也是為了養足精神與他……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隨即又縮了回來。
罷了罷了,她都睡熟了,倒顯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遲越從早到晚忙了一天,又飲了不少酒,也已十分困倦,疲敝之軍焉能久戰?還是養精蓄銳,重整旗鼓,以待來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開始自己動手寬衣解帶,按說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無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自己換過一次衣裳,光是解帶扣、拆發髻,便花了不少時間,草草將寢衣換上,外頭夜梟已經開始叫了。
尉遲越撩開帳子上了床,在沈氏身邊躺下,又遇上另一樁難事——床上隻有一條衾被,此時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遲越坐起身,正想喚人取一床被子來,轉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來不是吉兆,二來太子妃麵上不好看。
想到此處,他又躺了回去,試著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誰知還沒使力,方才還睡得一臉恬靜的沈氏忽然打了個滾,臉朝裡,背躬起,把被角緊緊抱在懷裡。
尉遲越無法,心道難不成他一個偉丈夫還與小女子爭一條衾被?讓讓她罷了。
他想著,拿起外衫蓋在身上,好在這幾日氣候暖,也不覺著冷。
尉遲越方才覺著乏,可躺到床上卻又沒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著百無聊賴,便按捺不住要去攪擾沈氏的好夢。
恰好這時沈宜秋睡夢中翻了個身,又把臉朝向他。
尉遲越見她一綹長發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撚了撚,隻覺又細又滑,心道睡相這麼差,若不是頭發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少個結。
他又湊近了些,沈氏勻淨的鼻息噴在他臉上,溫溫熱熱,微帶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伸手輕輕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夢中不自覺地張開嘴,發出一聲小呼嚕。
尉遲越甚是得趣,又捏了兩下,正要捏第三下,剛伸出手,隻見沈氏睫毛一顫,忽然睜開了眼睛。
尉遲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聲,皺起眉,仿佛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獨,悄悄做這種無聊的勾當實在有失顏麵,偏偏還叫人抓了現行,此時一定要理直氣壯,切不可心虛。
他正想著該和沈氏說什麼,便見她又闔上眼睛,轉了個身,將後背對著他。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發現自己行徑,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來迷糊著,這時也清醒了。
她睡夢中隻覺呼吸不暢,一睜開眼卻看到了尉遲越,這一嚇非同小可,虧得她上輩子見過大風大浪,才沒叫出聲來。
他為何會來?何時來的?為何不叫醒她?為何不憤然離去?
看清楚尉遲越的刹那,沈宜秋下意識地想起身告罪,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是歪打正著麼?最好一勞永逸將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與她同床共枕。
於是她當機立斷閉上眼,轉過身背對他。
她料想著尉遲越會發怒,再不濟也該拂袖而去,誰知等了半晌,身後的呼吸聲漸漸沉重,那廝竟然睡著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著,轉過臉瞥了他一眼,隻見他眉目舒展,確乎是睡著了。
她往床裡側挪了挪,儘量遠離尉遲越。
他們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並不是頭一遭,但上輩子最後幾年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張床,心裡難免有些彆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驚嚇,睡意也一去不複返。
既然睡不著,正好將眼前的狀況理一理。
尉遲越今日肯定惱了,沈宜秋萬分肯定,他之所以不曾當即拂袖而去,多半是為了他自己的體麵——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便失和的消息傳出去,於他的名譽也有損害。
他定是忍辱負重,隻等天明。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他身上蓋著件衣裳,心裡的六分準頭變成了八分。他寧願蓋件衣裳也不肯與她同衾,顯然是憤怒已極,方才他皺著眉頭瞪著自己,眼中暗含威嚇之意,大約是要秋後算賬的意思。
沈宜秋想通了關節,頓時心中大定。
第一夜就旗開得勝,實在比她料想的更順利。
尉遲越厭棄了她,必定不會與她同房,她便不用遭那份罪了。
這種事於她而言痛楚遠多過愉悅,每回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令人苦不堪言。
上輩子她為了得個孩子,咬牙忍著,忍了兩年仍舊沒動靜,讓尚醫局的老醫正細細診了脈,這才發覺她體質不易成孕,又用藥調養了兩年方才懷上第一胎——先前兩年的罪便白受了。
如今尉遲越不願與她同房,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按照本朝禮製,大昏之後三日內,太子妃宿於太子的寢殿,三日後便可以搬回自己的寢殿中。
上輩子她的寢殿是承恩殿,與長壽院隔著兩個院落,等閒不會碰麵,到時候她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得已時露個臉,不是自得其樂?
沈宜秋如此思忖著,方才緊繃的心弦便鬆了下來,困意再次襲來,她翻了個身,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明日還要去蓬萊宮拜見舅姑,須得養足精神。
翌日清晨,沈宜秋醒轉過來,想起昨晚的事,轉過頭看向身側,尉遲越果然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