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皇後好心辦了壞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隻得笑道:“可見媳婦與阿姑有緣。”說罷奉上自己親手做的繡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繡文不是常見的龍鳳、花鳥,卻是山海經中的山精水怪。
她深諳張皇後的喜好,東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裡。
張皇後一見之下,果然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一高興,又塞了她一堆錦緞和器玩。
尉遲越伸長脖子一看,那些香囊顯見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張皇後十二個,卻沒有他的份,不禁麵露不豫之色。
沈宜秋看在眼裡,心想尉遲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贈與皇後的女紅不合式樣,失了體統。
看一個人不順眼,連物件也是錯的。厭屋及烏本是人之常情。
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後對兩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去賢妃那兒,我便不留你們了,七娘便把這宮中當作自己家,無事便來坐坐。”
沈宜秋謝恩不提。
除出了張皇後寢殿,兩人各自乘了步輦前往郭賢妃所在的仙居殿。
一想到生母,尉遲越便有些頭疼,郭賢妃向來口無遮攔,說話又有些沒著沒落的。
上輩子她便不喜歡沈宜秋,這一世知他費了一番功夫將她爭來,前日便頗有微詞,一會兒見了麵怕是要給她冷臉。
沈宜秋卻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將郭賢妃放在兒子身邊的宮女逐出宮去,不啻於打婆母的臉,她估摸著消息這會兒也該傳到仙居殿了。
上輩子她侍奉郭賢妃十分勤謹,可還是處處叫她挑出刺來,後來方知她就是看不慣張皇後選的人,自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那時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賢妃宮裡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與太子傾吐,生怕叫人說她挑唆母子情分,隻能默默憋在心裡,日積月累。
如今她卻沒有這些顧忌了,尉遲越護短,見新婚的妻室對母親不敬,自然越發嫌惡。
正盤算著,輦車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兩人到得殿中,隻見賢妃繃著一張臉,仿佛上了一層漿。
尉遲越見生母這模樣,心裡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來,不得已時還能從中斡旋一二。
沈宜秋若無其事地上前拜見,又奉上女紅——這自然是吩咐婢子們做的,普普通通的壽字香囊,橫豎都要被嫌棄,何苦費那功夫。
果然,郭賢妃接過來便交給宮人,不置一詞,隻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便算收下了。
她叫宮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發,隻是沉著臉坐著。
按說這時候該是做媳婦的陪著笑臉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無這個自覺,對賢妃的冷臉視而不見。
尉遲越隻得道:“母妃近來可康泰?”
不問還好,這一問,郭賢妃當機立斷地泛起了頭風,一手扶額,一手捧心:“阿娘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請母妃保重。”
郭賢妃乜了一眼無動於衷的媳婦,對兒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婦,阿娘心事已了,在這塵世已了無牽掛,隻盼你們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歸天,也無憾了。”
太子新婚,賢妃便語出不祥,一旁宮人都聽不過去,勸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說,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順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孝順我是不敢當的,我隻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經阿姑,哪裡當得人家侍奉孝敬。”
尉遲越有些納悶,前世生母雖不喜沈氏,但也隻是態度冷淡,不至於初見就這樣夾槍帶棒的,倒像是兩人有什麼齟齬似的。
正想著如何周旋,便聽郭賢妃道:“三郎,阿娘與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與我退回來便是,何必做得那樣絕。”
尉遲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婦身上,哪記得昨日哪些宮人當值,便是沒見到眉嫵,也不以為意。
宮人們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懾得俯首帖耳,太子不問,他們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遲越還不知道沈宜秋發落宮人的事。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聽沈氏道:“娘娘說的可是殿下身邊的宮人眉嫵?”
郭賢妃一聽“娘娘”兩字,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當稱她一聲“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說了不要當人婆母,這時候揪著個稱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臉。
她冷哼一聲道:“原來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來太子殿下要發落誰,我也不好置喙,不過新婦才進門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過,不知道的難免誤會太子妃沒有容人之量。”
尉遲越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沈氏昨夜發落了一個宮人。
在前伺候的宮人有二十來個,他平時又對這些不太上心,一時倒想不起是哪個。
他使勁想了一會兒,終於把名字和臉對上了號,那宮人似乎生得略平頭正臉些。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高興,所以才先睡了?
這倒也情有可原。
不過畢竟是賢妃的人,就這麼發落了難免要落人口實。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攬下,卻聽沈氏道:“啟稟娘娘,此事與太子殿下無涉,那人是媳婦替娘娘發落的,此人出言不遜,不敬主母,留在宮中恐怕於娘娘名譽有損,倒叫旁人說娘娘宮裡出來的人沒規矩。”
尉遲越差點叫茶湯噎住,他記憶中的沈氏一向謙恭謹慎,甚至有些過於拘謹,沒想到竟也有幾分烈性,大約是那宮人將她氣狠了。
是了,生母似乎提過幾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幾個人做媵妾。
想來是那個眉嫵仗著賢妃做靠山,懷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麵前顯露了出來,也難怪沈氏沉不住氣了。
賢妃料想自己發難,媳婦即便不是誠惶誠恐,也該賠罪告饒,誰知她卻反過來給自己甩臉子!
一股邪火在她身體裡亂竄,燒得她心肝脾肺腎一起疼,她一時之間都不知該捧哪兒,揪著自己衣襟,看看油鹽不進的媳婦,又看看兒子:“三郎,你娶了新婦就是如此孝順阿娘的麼?”
尉遲越能怎麼辦?隻好替太子妃擔待著:“兒子不敢。是東宮規矩鬆弛,那宮人在東宮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禮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懲處,整飭紀綱,原也出自兒子的授意。”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竟然在替自己說話?是吃錯了東西麼?
她心中隱隱生起些不安,轉念一想,是了,尉遲越前世也不喜歡生母插手東宮的事,她身為太子妃,發落東宮裡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順。便是不滿意自己,他也要維護東宮的體統。
郭賢妃正待要發作,尉遲越便道:“母妃身體不適,兒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說罷帶著沈宜秋行禮辭出。
出了仙居殿,尉遲越便沉下臉來,他知道生母不喜歡沈氏,可沒想到她連麵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過發落自己宮中一個下人,生母便在見禮時當著一眾宮人給她沒臉,著實蠻不講理。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雖然沈氏性子沉穩,但如今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氣性的——若是沒有氣性,上輩子也不會做出自戕這等事了。回去少不得多陪陪她。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一臉鬱悶,不由幸災樂禍,妻室和婆母不和,夾在中間的男子最是裡外不是人。
待他們回去之後,郭賢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發作一番,到時候保不齊能用眼淚把尉遲越淹死。
有了今日這一遭,他必定看見自己就心煩,說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來個眼不見為淨。
兩人各懷心思,坐上了回東宮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