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娘無可奈何,隻得一個人硬著頭皮往下說:“娘娘,方才我見三姊悄悄離席,生怕她出什麼事,便叫婢女跟著她……”
沈宜秋掀起眼皮乜她一眼。
沈四娘咬了咬下嘴唇:“非是我多心,三姊從早晨起神色便有些不對,我便留了個心眼……方才我叫婢女跟上去瞧瞧,三姊沒回自己院子,卻去了西園。”
西園在沈府的西北角,是個獨立的小園子,在沈宜秋曾祖父那一代,原本住著個寵妾,後來寵妾不知何故橫死。
不久之後,那園子便傳出鬨鬼的流言,很快即廢棄了。平日裡總是鎖著,幾乎沒有人往那邊去。
沈宜秋幼時最害怕的便是那個地方。
每回她屢教不改或者犯倔的時候,沈老夫人就會叫嬤嬤將她關在那裡反省。短則一個時辰,長則關上半日,最長的一次關到天黑,總之必須讓她哀求告饒,保證下次不再犯才罷休。
每次門一開,她總是一邊抽噎一邊用儘全力奔跑,仿佛身後真的有個厲鬼在追趕。
而祖母總是在不遠處等著她,待她撲到自己懷裡,便摸摸她的頭,笑著道:“怕麼?下次彆再犯了,祖母不是為了罰你,是為了教你守禮。”
一直到如今,沈宜秋還清楚地記得,風穿過院牆上的孔洞發出的嗚咽聲,還有園門落鎖時那一聲叫人心驚肉跳的“哢噠”。偶爾夢見,她還是會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沈宜秋眸光暗了暗,不置可否地一笑:“三堂姊倒是膽大。不過這種事你來同我說有何用?”
沈四娘一咬牙道:“本來小女子也不敢來叨擾娘娘,隻是那婢女回來稟報的途中看見……看見……”
沈宜秋抬起眼:“看見太子往西園去了?四姊,你能一次把話說完麼?”
沈四娘低垂眉眼:”遵命。那婢女見三姊房中的青娥引著太子殿下往西園去了。“
“哦,”沈宜秋的視線重新回到佛經上,“有勞四姊趕來告訴我。”
沈四娘心中冷笑,這種時候還在強撐場麵,心裡多半已經火燒火燎了,她從小看著自己阿娘與父親的姬妾、美婢、外室交鋒,知道世間女子無不善妒,而世間男子無不嫌惡妒婦。
沈七娘和太子新婚不出一月,太子又是這般豐神俊朗,若是知道自己姊妹覬覦夫婿,定然火冒三丈,無論沈三娘能否成事都是一場好戲——自然她不信沈三娘能成事,三堂姊姿色平平,太子殿下眼高於頂,大約看不上她。
不過隻要能讓他們夫妻失和,便是十足的樂子。
她想了想,跪下道:“三姊一時糊塗,還請娘娘念在姊妹情分,饒過她這一回。若是娘娘不介意,小女子這便陪娘娘一起去西園勸阻三堂姊。”
沈宜秋一哂,她這四姊謀事總喜歡一箭雙雕,這時候還不忘在尉遲越麵前露個臉,不過卻是打錯了主意。
她引以為傲的姿容,在尉遲越眼裡卻不算什麼,後宮何時缺過美人?不說何婉蕙那等絕世美人,便是兩個太子良娣,也是一等一的容色,還不是至今未被臨幸。
她懶懶道:“這一日累得很,恕難奉陪,四姊想做什麼請便。”
沈四娘這會兒看出她的鎮定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由躊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麼來……”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聖裁。”
沈四娘還想說什麼,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讓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隱秘的心事叫她一語道破,臉頰燒得滾燙。她倒不是要與太子有什麼,畢竟她已定下一門理想的親事,嫁過去便是正妻,好過在後宮爭寵,被沈宜秋壓一頭。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顧,也夠她藏在心底暗暗歡喜好久。與她定親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揚,還有些矮胖,實在叫人生不起什麼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隻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放下佛經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著了,一聽自家娘子發話,當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請吧。”
沈四娘無法,隻得行禮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時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她穿著寢衣走出淨房,卻見屋子裡多了個人——尉遲越不知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心說莫非是二伯他們和沈三娘做得太過,他連天亮都等不得,這會兒就來興師問罪了?
她麵上不顯,照常行禮,接著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尉遲越見她臉頰上帶著熱氣薰出的紅暈,雙眼濕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鬱之氣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這裡。”
沈宜秋的住處在沈家後院,按說便是他們夫婦要同宿,也該沈宜秋去他那兒,不過太子要住,她總不能將他趕出去,隻得道:“此處偏狹簡陋,床榻局促,還請殿下擔待。”
尉遲越掃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東宮中的床榻要狹窄許多,兩個人睡的確局促了些,不過還是道:“無妨,我們擠一擠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願,他有大床不睡,非要來擠她的小床小榻,真是無妄之災。
尉遲越環顧四周,屋子算不上軒敞,看得出帷幔、屏風等物都是新換上的,料想原先要樸素許多。想起她在這間屋子裡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到及筓少女,再從這裡出閣,嫁作人婦,心中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時沈宜秋已經開始張羅,吩咐宮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襪、澡豆巾布等物。
待東西取來,尉遲越去淨室又沐浴了一回,兩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連衾被也有些窄,兩人隻好挨近彼此。
尉遲越躺在床上,眼角餘光瞥見沈宜秋,隻見她已闔上雙目,但呼吸很清淺。
太子妃睡覺時有個卷被子的壞毛病,這會兒她雙疊放在腹上,一臉寧謐恬靜,一看便是沒睡著。
尉遲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將方才的事告訴她,那兩個高麗舞姬便罷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瞞不住,與其讓她從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來說。
可見了麵,看見沈宜秋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又躊躇起來。
若是今晚告訴她,恐怕她會徹夜難眠,好不容易回家省親,家裡人卻將她當作晉身之階,一個個想踏著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難受。
他打定了主意,轉過身朝著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懷裡。
沈宜秋驀地一僵,莫非他要在這裡做什麼?
太子卻隻是把她圈在懷裡,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發。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煩躁,卻又不能把他掙開,隻好僵著身子忍著。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呼吸聲放沉,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拉起尉遲越的胳膊,從他懷裡鑽出去,貼著牆壁進入了夢鄉。
尉遲越有早起的習慣,不過昨夜多飲了幾杯酒,又受了兩回驚嚇,第二日便睡晚了,醒來床上隻有他一人,叫來宮人一問,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請去了。
尉遲越隻道他們祖孫難得一敘有說不完的話,不曾往彆處想,便叫宮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來,閒著無事,便走進東軒。這是一間小小的書室,沿牆一排矮架,中間放著書案、坐榻和筆墨等物。
他見書架上堆著不少書卷,便拿起卷軸上的簽子看,架子上除了《論語》、《孝經》和幾部佛經以外,便是《女則》、《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歡的《烈女傳》。
想起她在行卷上寫的那些批注,他不禁納悶,她的點評很有見地,雖不曾旁征博引,卻也給他博覽群書的感覺,想來平日她看的也不隻這些。
正思忖著,書架與牆壁的夾縫裡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錦緞書囊包裹著的一卷書,那紫色小團窠宮錦怎麼看怎麼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仿佛有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不是他用來裝《列女傳》圖的書囊麼?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軸,卻發現它死死卡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他用了點力抽出來,打開錦囊,一看裱綾和紫檀木軸,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遲越心一沉,抽開絲繩,展開卷軸,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擠在牆與書架之間,畫上已經多了幾道印痕。
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兩夜畫出來的,寄寓著他對這樁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這樣棄之如敝帚地對待他的畫,那她對他這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