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臉上閃過笑意,眯了眯眼道:“今秋的蟹看著不錯,可惜太子妃沒有口福了。”
沈宜秋不為所動,臉上看不出絲毫惱意,恭順地欠欠身:“殿下的口福便是妾的口福。”
說罷撩起衣袖,挽進寶鈿金臂釧裡,從案上拿起小銀剪,微笑道:“妾替殿下拆蟹。”
尉遲越本來想逗她氣惱,她這麼柔順,頓覺沒意思,從她手裡拿過銀剪刀交給一旁的宮人:“這些事讓宮人做就是了,你不能食蟹,便用些菓子吧。”
沈宜秋從善如流地坐回榻上,安心地吃菓子飲茶,觀景賞花,倒也自得其樂。
尉遲越就著薑桂酒吃了半個宮人拆好的螃蟹,他雖不好口腹之欲,對此物還算喜歡,可此時有沈宜秋看著,他卻有些食不甘味,便即投箸,用菊花茶漱了漱口,含了片雞舌香,在宮人端來的香湯中浣了手,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方才不是從教坊召了兩名樂人麼?左右無事,不如讓他們來彈奏一曲。”
沈宜秋微覺詫異,今上擅音律,喜歌舞,尉遲越似乎生怕自己步上父親驕奢淫逸的後塵,對這些靡靡之音一直有些排斥,隻對琴網開一麵。
不過他既然這麼說,沈宜秋便即吩咐宮人去喚人。
不一時,兩名樂人抱著琵琶到了水榭中,尉遲越打眼一瞧,隻見那男子生得夭夭調調,眉心還生了顆色如朱砂的美人痣,不由氣結。
太子妃趁他不在與兩位良娣尋歡作樂也罷了,竟然還召個這樣的樂師陪席,簡直令人發指——他方才進殿時沒細瞧,若是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召此人來侍奉。
這卻是冤枉了沈宜秋,她隻命黃門去教坊傳召樂師,又沒指名道姓要誰,更不曾指定美醜妍媸,何況這樂人美則美矣,相貌過於陰柔,不是她喜歡的那一類長相。
尉遲越不發一言,兩名樂師行了禮,便即在席上坐下,轉軸撥弦,一時間樂音如急雨落在湖麵上,泠泠淙淙,清越激揚。
沈宜秋本就喜歡音律,一時間聽得怔了,茶也顧不上喝,菓子也顧不上吃,不由自主停杯投箸。
那男子技藝尤其高妙,隻見修長手指在琴弦間飛快撥動,幾乎成了殘影。
沈宜秋心裡不虛,也沒有刻意避嫌,大大方方地盯著那樂師的雙手。
尉遲越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她,見她一直凝望著那樂師出神,胸口便如堵了一口綿絮,隻覺那琵琶聲喧雜鬨人。
偏那樂人不經意抬頭,不慎瞥見太子妃的玉顏,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這實在怨不得他失禮,太子殿下畫的眉堪稱鬼斧神工,任誰見了都要忍不住看第二眼的。
那樂人想笑,又知道不能笑,低下頭,使勁憋住,雪白的臉頰漲得通紅,一分心,手下彈錯了一個音。
他技藝高超,立即遮掩過去,尉遲越的耳朵卻端的靈敏,心裡冷笑,這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呢!
他耐著性子等一曲奏完,對那女樂師道:“你彈得不錯,賞。”
便有宮人捧了絹帛來,尉遲越賞了那女子十匹絹,對那男子卻不置一詞。
那男子分明彈得更好,卻沒得賞,不免有些氣餒。
沈宜秋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有這手技藝,想來是天賦上佳又下了多年苦功,心裡有些不忍。
尉遲越打發走了兩名樂人,越發覺得索然無味,稍坐了一會兒便道:“水邊風涼,不宜久坐,還是回殿中去吧。”
沈宜秋應是,命宮人撤席。
回到殿中,沈宜秋屏退了宮人,親手煮了一爐茶,對尉遲越道:“殿下,方才那樂師可是惹得殿下不悅了?”
尉遲越聽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心裡越發憋悶,涼涼地道:“他彈得太差,還彈錯了音。”
沈宜秋不由好笑,分明是那人生得好,不知觸動了他哪根心弦,叫他不爽利了。
她溫言道:“殿下果然妙擅音律,妾耳拙,倒是沒聽出來。不過殿下說不好,想必是真的差,此人來東宮一趟,空手而歸,想來再無顏麵汙君王的耳目,說不定就此棄了此藝,於他倒也是好事。”
尉遲越哪裡聽不出她是在諷諫,但被她這麼一點,自己也覺不成話,叫來個黃門吩咐道:“方才那奏琵琶的男子何在?”
黃門答曰還在殿外。
尉遲越道:“賞他二十端帛,五端宮錦,帶孤的口諭,他技藝拔群,孤很欣賞。”
沈宜秋眼裡露出笑意,太子雖然一身怪毛病,但一向聽得進勸,他上輩子執政多年,朝野政治清明,與他廣開言路密不可分。
尉遲越見她眼波中流出笑意,胸中連日來積壓的塊壘頓時為之消散,就像河冰遇上春日暖陽,原來令她由衷流露出笑意,遠勝於惹她氣惱。
他忍不住道:“你不必擔心,寧十一郎才華橫溢,孤會委以重任。”
沈宜秋不知他緣何突然提起寧彥昭,微微一怔,不過還是道:“殿下明察秋毫,殿下覺著好,自然是好的。”
尉遲越避過臉清了清嗓子,旋即皺起眉:“太子妃不妨去洗一洗臉。”
他頓了頓又對黃門道:“方才的蟹冷了,晚膳時叫典膳所再蒸一盤,孤與太子妃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