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子在集靈台大宴群臣, 頒賜財帛,太子與諸皇子相陪, 嬪妃、宗室與命婦則在台邊的丹鳳樓集宴。
其他高位嬪妃不在,宴會仍舊由郭賢妃主持。賢妃盛裝打扮,身穿妃色蹙金孔雀錦繡衣,下著五色鳥毛裙,足躡重台履, 義髻高聳, 金玉滿頭,通身珠圍翠繞,煌煌燈火一照, 比上元節的花燈還熱鬨。
郭賢妃春風得意,容光滿麵,連帶著對兒媳婦也寬容了幾分,隻管與命婦們觥籌交錯,不時與陪在她身側的外甥女交頭接耳幾句。
太子妃和諸公主也換下了胡服,妝飾一新, 隻是比起寶光奪目的賢妃娘娘, 未免遜色了一些。
何婉蕙身著藕色蜀錦衣, 下著石榴裙, 烏發梳作百合髻, 清麗婉媚如芙蓉出水。今日有眾多外命婦在場,她便沒有入席,隻是陪侍在姨母身旁。
京都的權貴之家就那麼些, 各家女眷時常走動酬酢,便是沒見過何九娘的,也知道郭賢妃有個絕色外甥女,此時一見,便猜到是她。
全長安都知道何家九娘子和祁家那位纏綿病榻的公子定了親,拖著不肯過門,倒是成日裡往宮裡跑,更有消息靈通者,聽聞上回她在百福殿為太子表兄“侍疾”之事,又見她跟到驪山來,心中不免有些輕視之意。
祁家也有女眷赴宴,隻是祁十二郎隻剩一口氣,他母親祁三夫人守著病榻寸步不離,整個三房也無人列席,不然倒有一場好戲看。
便有好事者問祁家長房夫人:“賢妃娘娘身邊那位小娘子,可是與令侄定親的那位何家小娘子?”
祁大夫人朝上首張望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幾年未見,我都不記得那何家小娘子的模樣了,還真說不上來。”
問話者故作驚訝:“聽聞貴府與何家是通家之好,怎麼年節也不走動的麼?”
祁家上下都對何九娘頗有微詞,拖著不願意成婚倒也罷了,成日往宮中跑,如今還跟隨賢妃來驪山圍獵,在眾皇子、宗室麵前拋頭露臉,這是將他們祁家置於何地?
她扯了扯嘴角道:“何家小娘子是大家閨秀,想是不便走動。舍侄身體欠安,也不好去何家拜訪,早些年舍侄健旺些時,倒是時常走動的。”
眾人聽祁大夫人含沙射影,俱都暗哂,望向何婉蕙的目光更多了些鄙薄。
正說笑著,忽見何婉蕙站起身,迤迤然朝他們走來,眾人麵麵相覷,儘皆住口。
何婉蕙走到祁大夫人跟前,行拜禮道:“九娘見過祁大夫人,久缺問候,夫人可康泰?”
兩家定了親,她來行禮問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隻是祁大夫人料她心虛不敢來,未曾料到她若無
其事,謙恭有禮一如昔年。
祁大夫人側身避開她的禮,淡淡道:“不敢當。”
何婉蕙不以為忤,仍舊溫婉地笑著:“怎的不見三夫人與兩位姊姊?”
祁大夫人道:“有勞何娘子掛心。”態度卻十分冷淡,也不回答她的問題。
何婉蕙受了冷待,臉色微紅,低垂眉眼,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但她仍舊彬彬有禮,示意宮人替她斟了一杯酒,舉杯敬了祁大夫人,接著道:“許久未見三夫人,九娘甚是想念,改日定當登門拜謁。”
祁大夫人不料她竟說出這話,一時有些拿不準,莫非是他錯怪了她?又想她與侄兒兩小無猜,情分匪淺,若非侄兒病重,真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她心腸不由一軟,十幾歲的小娘子,未必就有那麼深的心機,見她委屈含淚,並無半點心虛,倒是生出幾分歉疚。
三人成虎,宮中又是是非之地,傳言本就不可儘信。賢妃要召外甥女入宮陪伴,何九娘也無法拒絕,說不得是迫於無奈。
念及自己方才當著眾人的麵詆毀於她,不禁緩頰道:“三妹與兩位侄女也甚是想念何娘子,時常與我念叨你。”
何九娘又道:“九娘明日一早便回長安,年下去貴府叨擾,還望夫人見諒。”
祁大夫人聽她說得誠摯,心裡的那點疑竇也消散了:“說什麼叨擾,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見外。”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何婉蕙方起身道:“姨母那裡還需九娘伺候,諸位夫人請恕九娘失陪。”
祁夫人見她神色隱忍,越發認定她是被迫來驪山侍奉姨母。
待她走後,祁大夫人臉上有些尷尬,掩著嘴咳嗽了兩聲,眾人沒看成好戲,也將此話揭過不提。
沈宜秋與公主們隻顧著談笑,沒有人留意何婉蕙。
席間不免說起圍獵之事,沈宜秋方才到得晚,不曾聽到各人的戰果,便問幾位公主:“今日可是二姊拔得頭籌?”
二公主笑著向一眾姊妹團團作揖:“承讓承讓。”
四公主道:“三郎不在,自是二姊占了先。”
她頓了頓道:“本來二姊以外便是我了,可惜……叫五郎撿了便宜。”說著打住話頭,撇撇嘴,向何婉蕙瞟了一眼。
顯是埋怨叫何婉蕙拖了後腿。
沈宜秋這才順著四公主的目光看向何婉蕙。
何婉蕙正巧一抬頭,對上她的視線,便即垂下眼簾。
二公主笑道:“分明是你自己疏於練習,本事不濟,輸給五郎不冤。”
四公主道:“若說旁人也罷了,五郎那懶胚子,難不成還比我勤快?”
二公主道:“你彆笑話人家懶,人家心思比你巧啊。”
“哪裡是心思巧,分明是他那幾個侍衛得力,又是野豬又是狼的,全給他喂到嘴邊,”四公主說著,端起纏枝牡丹紋金酒杯,將半杯酒一飲而儘:“我偏不信這邪,明日再戰。”
就在這時,四公主家的小世子從嬤嬤懷中掙脫出來,跌跌撞撞地朝著沈宜秋撲過來,奶聲奶氣地叫“舅母”,巴巴地望著她的袖子瞧。
沈宜秋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小小的紫玉馬給他,小世子眼睛一亮,便即往她膝頭一靠,低頭把玩起來。
四公主忙輕斥道:“大郎,讓舅母好好用膳!”
沈宜秋連道無妨:“小世子願意與我親近,我歡喜還來不及。”便即向嬤嬤要了他的食具,又仔細浣了手,親自喂他。
眾女眷都道:“太子妃年紀輕輕,喂起孩子來倒是有模有樣。”
四公主笑道:“你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多鬨人。”
沈宜秋嗅著小世子滿是**的發頂:“我們大郎哪裡鬨人了,分明乖得很。”
四公主道:“阿沈那麼喜歡,送與你算了,你帶回東宮去吧。”
沈宜秋笑著問小世子:“要不要跟舅母回家呀?”
小世子轉頭看了看母親,又看看太子妃,鄭重地點點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