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刺史將太子妃和周洵一行延入府中。
幾人分賓主坐下, 周洵便道:“敢問使君,城中朔方軍與州府軍還剩多少人馬?”
謝刺史麵露愧色, 作個揖道:“某守城不利,城中守軍折損過半,朔方軍隻剩五百餘人,州府軍約有一千五百人,戰馬約剩八百匹。”
周洵微微蹙眉, 點點頭:“與周某預料的相差無幾。”
謝刺史起身避席,向沈宜秋道:“仆身為刺史,外侮當前,無力抵禦,愧對聖人, 亦有負殿下與太子妃娘娘的囑托, 仆罪該萬死。”
沈宜秋道:“謝使君不必自責,我見靈州城雖被圍困, 城中百姓臨危不亂, 裡閭街衢依舊井然有序,全賴謝使君安撫有方。”
謝刺史縱然為官多年, 聽太子妃這一番發自肺腑的稱讚,心中又羞慚又寬慰,百感交集,紅了眼眶,連道慚愧。
沈宜秋看了一眼周洵,又道:“術業有專攻, 排兵布陣是周將軍所長,有將軍在,定能守到援軍解圍。”
周洵微微頷首:“娘娘謬讚。”但語氣中絲毫沒有一點受之有愧的意思。
若換了平日,謝刺史難免覺得此人不可一世,可現在周洵這舍我其誰的態度卻叫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想了想,坦言道:“說句實話,兩位莫見怪,若非娘娘與周將軍回援,謝某恐怕撐不到明日便要降。”
周洵聞言大驚。
沈宜秋額上也沁出了冷汗,幸虧他們及時趕到,再晚一步,恐怕就萬劫不複了。
她向周洵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彆開口,斟酌了一下詞句,對謝刺史道:“使君不願將士白送性命,寧願一力承擔降敵的罵名,可欽可佩。”
謝刺史跪倒在地,嘴唇顫抖:“有娘娘明鑒,仆死不足惜……”
她頓了頓道:“隻是使君有所不知,阿史那彌真自以為見辱於聖人,心懷怨懟,伺機報複,絕不會因使君寬仁而善待投降將士和百姓,這是其一。北狄一向以戰養戰,先前的定遠、新堡與懷遠皆是邊塞小城,到了繁華富庶的靈州,定會燒殺劫掠,無惡不作,這是其二。”
周洵也點點頭:“便是打到隻剩最後一兵一卒,也不能投降。”
謝刺史後背上冷汗涔涔,登時後怕不已:“謝某隻知阿史那彌真曾在長安宿衛多年,深得聖人寵幸,以為他會念在皇恩的份上……”
沈宜秋與周洵對視一眼,都甚感無奈,皇帝的確是十分寵幸阿史那彌真,隻不過是將人當作舞伎伶人般寵幸。
不過誰也不能道皇帝的是非。
默然片刻,謝刺史道:“幸而聖人與太子殿下英明,敢問周將軍,邠州援軍可是已經開拔了?不知有多少兵馬?”
周洵目光閃了閃,遲疑了一下,還是據實說道:“周某還不曾收到太子殿下和邠州的消息。”
謝刺史臉色一白。
周洵接著道:“不過謝使君不必擔心,殿下得知靈州被圍一定會令邠州守軍發兵來救,想來不日便有消息。”
謝刺史心裡稍定,苦笑了一下:“仆一驚一乍,見笑於娘娘與周將軍。”
沈宜秋勸慰了他兩句,便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商量出一個守城的章程。”
說罷看了眼周洵,問謝刺史:“不知城中守軍將領是哪位?“
謝刺史道:“竇將軍在靈武戰死,眼下統領守軍的名義上是謝某,不過謝某隻是白占個名頭,實際調兵遣將的是朔方軍押官丁書平。”
周洵微微蹙眉,押官是統率五百人的將領,一下子趕鴨子上架統領數千兵馬,除非天縱奇才,否則必定難以勝任。
從今日攻守的態勢來看,這位丁押官顯然不是。
沈宜秋道:“周將軍深諳用兵之道,曾統領數萬禁軍,若是謝使君信得過我,能否讓城內守軍統一受周將軍調遣?以免令出二門。”
謝刺史本來就有此意,見她給足了自己臉麵,哪裡有二話,鄭重向周洵行禮:“多謝周將軍救靈州將士與百姓於水火,請受謝某一拜。”
周洵連忙起身回禮:“謝使君言重。”
沈宜秋道:“調兵遣將之事便托賴周將軍。此外,我有一些愚見,不知是否可行,請兩位參詳。”
她頓了頓道:“其一,我想請謝使君從百姓中多征募一些壯勇,分擔收集弓箭、運石、修補城牆、扶助傷兵、安葬屍骸這些瑣事,如此將士可輪番休息,全力禦敵。”
周洵也點頭:“今日周某見到將矢石運上城牆的都是將士,損耗體力甚是無謂。”
謝刺史道:“謝某早該想到的,真是慚愧。”
沈宜秋接著道:“其二,請謝刺史下令各坊佛寺道觀醫館收容救治傷兵,並由州府出錢,向商賈采買傷藥與所需資材。”
大量傷兵僅靠州府醫博士和醫館大夫一定不夠,許多佛寺本來就設有悲田病坊,救治貧苦信徒,許多僧人都粗通醫理。
且時人多信佛,將傷兵安置在佛寺,梵音也可紓解傷痛。
兩人都點頭稱是,周洵道:“傷兵得到妥善救治,也可提高士氣,令將士沒有後顧之憂。”
沈宜秋又道:“此外,時已入夏,氣候逐漸炎熱,大戰後容易爆發瘟疫,敵軍也會將染上瘟疫的屍首拋入城內,將士的屍骸必須儘快安葬,還請謝使君令醫博士商量對策,及早預防。”
周洵不由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娘娘言之有理,倒似守過城一般。”
沈宜秋道:“周將軍謬讚,不過是按常理推斷。”
三人商議既定,謝刺史便去下令部署。
沈宜秋待他離去,這才對周洵道:“依周將軍之見,邠州的援軍何日能到?”
周洵略假思索道:“從邠州至靈州,急行軍約需六七日,集結兵力、準備糧草輜重到開拔,就算三日,再有十日,怎麼都該到了。”
沈宜秋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凝重。
周洵以為她擔心守不住十日,挑了挑眉道:“娘娘放心,便是肝腦塗地,末將也會守住這十日。”
沈宜秋搖搖頭,揉了揉額角,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我不是信不過周將軍,不過請周將軍做好守十五日的準備。”
周洵詫異道:“這是何故?”
“但願是我多慮了,”她沒再說下去,話鋒一轉:“請周將軍即早部署,今夜讓將士們養精蓄銳,明日當有一場鏖戰。”
她起身斂衽,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我代靈州百姓多謝周將軍。”
尉遲越收到邠州軍報,便即將五皇子與一乾臣僚召到帳中。
他將信箋遞給兵部侍郎李玄同,開門見山道:“邠州軍開拔兩日,被聖人急令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