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此時正躺在舟中打盹, 小舟徜徉在一條永恒的河中。
河水像雲, 又像光, 和煦的陽光灑在她額頭和眼瞼上,阿耶在煮茶, 阿娘在作畫,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說著話。
微風吹來夾岸楊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氣息。
她頭枕在阿娘膝上, 渾身的骨頭像是泡在熱泉中。
她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安心,隻想一直隨波逐流,載沉載浮, 一直到時間的儘頭。
隻有一樁事令她有些掃興。
岸上一直有個聲音在喚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喚你了。”
沈宜秋懶懶地把一方帕子蓋在臉上, 懶懶道:“不理他。”
阿耶問:“那是誰?”
沈宜秋想回答, 卻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 含糊道:“就是一個人。”
阿娘笑著將她臉上的帕子揭下來:“是個什麼樣的人?同阿娘說說。”
沈宜秋將眼睛隙開一條縫,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臉龐,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個很無謂的人,煩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興,興致勃勃道:“哦?怎麼個煩人法?同阿耶仔細說說。”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讓我好生睡覺,逼我跟他習武騎馬。”
這回阿耶不高興了:“阿耶教你騎,用不著旁人教。”
阿娘乜他一眼:“一邊看著爐子去, 煩人。”
那聲音又在“小丸小丸”喚個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喚得有些難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覺,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畫的畫。
阿娘畫的是靈州的桃園, 一紙芳菲,似要灼灼燃燒起來。
沈宜秋十分羨慕:“阿娘教我畫。”
阿娘便將她摟在懷裡,把著她的手:“這樣起筆……學會了麼?”
沈宜秋點點頭,她的手有些小,握筆也有些生疏,但畫的桃花已經有模有樣了。
岸上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該起床了,你已經睡得夠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裡發堵。
阿娘道:“真想見見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懾於阿娘的威嚴不敢說什麼,隻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矢口否認:“才不是。”
阿娘不說話,隻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說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麼。”
沈宜秋耳朵發燙,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畫給阿娘看。”
她一邊說一邊提起筆,可筆尖剛落到紙上,卻畫不下去,她苦惱道:“我想不起來他的模樣。”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過來摸摸她的頭:“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為難:“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們一直在這裡。”
阿娘也點點頭:“我們哪兒也不去。”
話音未落,河水陡然變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顛,沈宜秋驀地睜開眼,阿耶阿娘已經不見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渾身上下都在隱隱作痛,骨頭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攢住了。
方才在舟中聽見的聲音又在喚她:“小丸……”聲音顫抖,又啞又沉,像是壓著一座山。
隨著這一聲輕喚,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張了張嘴,隻覺嗓子乾得冒煙,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尉遲越?”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她手背上。
她一怔:“殿下你……”
尉遲越彆過頭去,甕聲甕氣道:“孤沒有。”
沈宜秋剛彎起嘴角,連日來的記憶忽然湧上來,她心頭一凜,笑容頓時沒了蹤影。
她掙紮著想坐起,但身上沒有絲毫力氣:“表兄和牛大叔……還有周將軍、謝刺史他們……”
“彆亂動,”尉遲越小心翼翼地將她按住,“表兄受了重傷,好在沒有性命之憂,周洵也救回來了。”
沈宜秋的眼淚從乾澀的眼眶裡湧出來,尉遲越沒提謝刺史和牛二郎,他們定是以身殉國了。
尉遲越一手摟住她肩頭,一手攢緊她的手:“他們的遺骸找回來了,靈柩停在刺史府中,待你好些,孤帶你去祭拜。”
沈宜秋默然點點頭。
尉遲越接著道:“靈州城失陷後不久便奪了回來,阿史那彌真被生擒。突騎施殘軍逃出城外,渡河時遇到涼州軍和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的親兵,邠州援軍也到了,是毛老將軍親自領的兵,前後夾擊,幾乎全殲。”
沈宜秋剛醒過來神思仍舊有些恍惚,半晌才將這些話的意思弄明白,黯然道:“到底沒能守住……”
尉遲越道:“彆自責了,靈州城若是早破幾日,後果更難以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