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聞言,連忙跑進內室, 將沈宜秋扶上床, 急道:“娘子, 這是怎麼了?”
太子和太子妃就寢時不喜有人在內室伺候, 因而她方才在外間,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隻依稀覺得娘子語聲有些高,語調似乎也不太客氣, 似是與太子起了爭執。
太子的聲音倒是低低的,但他拂袖離去,顯是動了氣——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兩人成婚以來一直相敬如賓,臉都沒紅過一回,在靈州又一同經曆了生死, 不想最該蜜裡調油的時候,竟然吵起來了。
沈宜秋輕描淡寫地一笑:“無事,你也去睡吧, 我一個人待會兒。”
素娥抿抿唇,卻不敢便走:“奴婢去給娘子煮一壺熱茶?”
沈宜秋搖搖頭, 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素娥姊姊, 彆操心了。”
素娥一步三回頭地挪了出去,沈宜秋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蹤影。
她麵朝床裡側,蜷起身子,抱住薄薄的衾被, 雖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她此刻卻覺手腳冰涼。
尉遲越回前院了麼?她明知自己不該操這份閒心,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來。
她想起上輩子剛聽說自己被指為太子妃時隱隱的歡喜,那時候,他是年幼時穿透她周遭黑暗的一縷光。
然而嫁入東宮後,她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不滿意她,更不喜歡她,她笨拙地做了許多事,卻似乎隻是讓他加倍不喜。
她便逐漸醒悟過來,有的事不是靠使勁就能做到的,便不再有所期待。
再到後來,他們中間的人和事越來越多,自然而然漸行漸遠。
可這一世他偏偏又來招惹她。
她有些詫異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就將那些話說了出來。
不過說開了也好,如今真相大白,她也如釋重負——他那樣一個驕傲的人,又是君王,想必難受幾日便能撂下了。
可是心口為何還是堵得慌?
她想起靈州城破後,她在火場中遙遙地聽見“太子”兩字,便發了瘋似地找路往外逃。她也記得在雲居寺醒來看見他的第一眼,心裡那種悸動。
她瞞得住彆人,卻騙不過自己。
若是她膽子再大一些,再灑脫一些,像她阿娘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抱定“你若無心我便休”的心意,義無反顧、飛蛾撲火地踏出那一步,也許會少受許多折磨。
當年她阿耶阿娘家世懸殊,不亞於尉遲越和她,然而阿娘喜歡上阿耶,便決然嫁了,付出真心從未求過回報。
可惜她不是阿娘,尉遲越也不是她阿耶。
她知道自己多麼拖泥帶水、瞻前顧後,若是拿起來,這輩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與其看著琉璃脆裂、彩雲破碎,再為之悵惘一生、抱憾一生,她寧願從最初便一無所有。
那些太熱烈太絢爛的,都不屬於她。
火中取栗,一次就夠了。
……
尉遲越走出承恩殿,並未叫人備輦,而是沿著回廊慢慢向外走去。
來遇喜也不多問什麼,見主人三更半夜地從太子妃寢殿中出來,隻是默默地提著燈,不遠不近默默綴在他身後。
是夜月光很亮,銀泉一般傾瀉在庭中,花叢中傳來陣陣夏蟲的鳴叫。
他還未走出幾步,忽見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他竄過來。
尉遲越不自覺地蹲下身,便往腰間摸去,卻發現自己的腰帶落在了承恩殿中,隻得摸摸日將軍腦袋上的月牙斑:“今日沒有肉脯喂你。”說罷站起身便要繼續往前走。
日將軍“嗚嗚”叫喚兩聲,來纏他的腿。
尉遲越一不留神差點叫它絆了一跤,小聲訓斥道:“日將軍,你已經是條大狗了,莫再撒嬌賣癡。”
小獵犬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歪著頭望著主人。
尉遲越將他抱起來,往身後一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他穿過回廊,出了宮門,向長壽院走去。
夏夜燠熱,又沒有風,樹葉紋絲不動。
尉遲越步行回長壽院,走出一身汗,去後殿中沐浴更衣,然後躺在床上發怔。
直到此時,他才敢回想沈宜秋方才那番話。
想起那些刀子一樣的話語,他心口仍舊一陣陣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