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樂小義愣愣地望著姬玉泫的眼睛, 看見姬玉泫眼底一片冰霜,瞳眸幽深,詭異莫測, 讓人心裡發慌。

她鼻頭一酸,濕意刹那間湧上眼角。

從未見過這樣的姬玉泫, 她不覺害怕, 但覺心酸。

如此防備的姿態,足以見姬玉泫過去的十年過得並不安穩。

樂小義心裡酸澀難言,一瞬間便有了決斷。

“我跟你走。”她說。

劍神宗於她有恩,但償還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種, 在她有限的生命裡, 姬玉泫重於一切。

她眼裡的堅定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在姬玉泫的瞳孔中點亮一盞明晃晃的燈。

姬玉泫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不再偽裝溫柔。

她安靜地與樂小義對視,似乎從麵前這張清秀的小臉兒上找見了十年前那張稚氣未脫的容顏。

樂小義還是當年那個樂小義, 但姬玉泫卻已不再是那年的姬玉泫了。

姬玉泫柔唇輕啟, 齒間呼出一口灼熱的氣息,以食指輕輕點了點樂小義的心口。

她那一掌就打在這個位置,該是很疼的,也許,要很多年以後,樂小義才能明白她不得不那麼做的理由。

灼熱的鼻息吹拂樂小義的耳廓, 姬玉泫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說道“小義,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經死了。”

而十年後的姬玉泫,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會利用你誠摯熱烈的情感, 早已配不上你的喜歡。

末了,她輕輕推開樂小義,起身離去。

樂小義坐在岸邊發呆,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思泫劍劍鞘上的損痕,腦子裡儘是姬玉泫剛才貼近她時的樣子。

——小義,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經死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的姬玉泫與十年前的姬玉泫有什麼不一樣?

樂小義放下思泫劍,掬水潑麵,用力揉了揉眼睛,將酸脹澀然的感覺強行抹去。

她不是傻子,哪裡不懂她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回不到從前,從吳風脫口而出的一句“玄天宮姬玉泫”開始,她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姬家府邸被毀之後,樂小義輾轉四方尋找姬玉泫和姬千城夫妻的下落,她來劍神宗前,一直在打聽仙家宗門的消息,自然也聽說過玄天宮。

玄天宮頗為神秘,宗門所在無人知曉,凡俗中人少有知之者,然在修行之人中卻是如雷貫耳,其名頭甚至還高過劍神宗。

神荒浮屠界有四魔門,起首便是玄天宮。

宮中皆是殺人不眨眼的魔修,行事肆意猖狂,手段殘忍,無所不用其極,令人聞風喪膽,可謂臭名昭著,卻又沒有人真的敢去招惹他們。

姬玉泫既是玄天宮人,那樂小義作為大禹王朝正派之首——劍神宗的弟子,斷不可與姬玉泫扯上半點關係。

哪怕她自己並不在意聲名,可她對自己的實力有自知之明,若脫離了劍神宗,她就算飛蛾撲火地投奔姬玉泫,也隻能做一枚棄子。

遑論劍神宗內長者於她有救命之恩,樂小義重恩重義,性情率直,比起機關算儘的玄天宮,浩然正氣的劍神宗顯然更適合她的發展。

既然姬玉泫現下是魔門之人,那她來劍神宗做什麼?顯然姬玉泫在與樂小義相認之前就已經在劍神宗內有所行動,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與樂小義重逢,樂小義自認沒有那個底氣讓姬玉泫為了她單獨跑這一遭。

劍神宗與玄天宮雖無正麵衝突,但也水火不容,若叫人知曉姬玉泫的身份,必會大難臨頭。

可這個問題短時間內想是得不到解答了,隻能偷偷埋在心裡,等日後時機成熟,再尋找答案。

樂小義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水漬,眷戀地環視幽暗的山洞,不覺間太陽已經完全落下西山,洞內月色稀疏,早已不見姬玉泫的蹤影了。

她們之間缺失的十年是她一輩子的遺憾,她不知道姬玉泫為什麼會入玄天宮,也不知道姬玉泫的父母現今如何,但她想把握今後,還有漫長無際的未來可以去拚搏。

她若沒有足夠的實力,無法在天地間搏得一席之地,就永遠不能真正走近姬玉泫。

樂小義吐出胸中濁氣,收了心,決定更加努力地修煉。

為防被人發現這處隱秘之地,樂小義忍著內心膽怯,一躍入水,潛進水下暗道,由於天色已晚,水下更難視物,她一路提心吊膽,以超乎尋常的速度飛快穿過密道。

回到樹林後樂小義一刻也不停留,徑直上了岸,最後也沒確認那水下是否真的有咬人的毒蛇。

她站在岸邊確認四下無人,迅速將衣袍蒸乾,這才提劍回到南院。

身後水聲漸漸消失,姬玉泫背倚著岩壁躲在石縫陰影中,久久沉默。

——我跟你走。

樂小義的聲音像有魔力似的,一遍又一遍回響於耳畔。

若前方是萬丈深淵,去則粉身碎骨,你也願意麼?

她閉眼苦笑,向來引以為傲的自製力在那乖巧的姑娘清亮的眼神注視下形同虛設,她到底哪裡來的自信,竟錯覺可以在樂小義麵前藏住本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聲鳥鳴驚醒,睜眼快步離去,背影比來時多了兩分倉皇。

樂小義一回房立即關緊門窗,將身上泡了兩次水的衣袍脫下來換洗,打算換一身衣服。

袍子脫到一半,忽有一物從她胸前掉出來,樂小義眼疾手快,足尖一挑,將那小東西勾起來,再探手一撈,便將其牢牢攥在掌心。

入手溫潤,觸感熟悉,樂小義心頭一動,二話不說攤開手掌。

一枚白色玉簡靜臥於掌紋之間,和先前那封藏了浮屠宮邀請函的玉簡一模一樣。

樂小義沒由來一陣緊張,心跳陡然加快,此物顯然原本不在她身上,是在她見過姬玉泫後才出現的。

記憶回退,與姬玉泫相處時的一幕幕飛快閃過她的腦海,最後定格在姬玉泫欺身上前,指尖點在她胸口,言笑晏晏的畫麵。

這玉簡該是姬玉泫那時候偷偷放在她身上的。

樂小義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用力攥緊玉簡,再次抬眼確認門窗都已關好,這才閉眼平複心情。

玉簡隻能打開一次,樂小義沒有草率查看裡麵的內容。

待呼吸漸緩,她三兩下換好衣裳,鑽進被窩縮成一團,雙手交疊將玉簡護在心口,用拇指摩挲玉簡光滑的表麵,猜想這塊玉簡和先前那封請柬,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深呼吸不知多少個來回,樂小義做足了心理準備,不容自己繼續猶豫,咬牙下定決心,用力將玉簡印在腦門上。

額心透進一股清涼的感覺,璀璨金光於識海中緩緩展開,凝聚成一段話

道衍天地,須彌藏金,有念無情,鴻蒙劍心。

樂小義眉頭稍蹙,下意識地跟著念了一遍,隨即她感覺胸中躥上一股熱氣,金光凝聚,劍影若隱若現。

一種玄奧的感覺浮現心間,樂小義翻身坐起,並指一點,虛無中驟起一陣疾風,隻聽鋥一聲響,樂小義對麵那扇牆上立時現出一道寸長的劍痕。

今日公課之上,樂小義對柳清風那一劍尚有滯塞不解之處忽然間豁然開朗。

“!!!”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機遇從何而來。

是姬玉泫!

那突然出現在她身體中的劍影來自姬玉泫!

浮屠宮的請柬也多半是姬玉泫授意!

樂小義盯著對麵牆上那一道不太明顯的痕跡愣愣出神,指間碎玉粉末簌簌滑落。

良久,她嘴裡溢出一聲刻意壓低的尖叫,雙手掩麵試圖撫平眉宇間的極致歡喜,但飛揚的眉梢與高高翹起的嘴角怎麼也壓不下去。

最後她隻能任由激動的心情擴散,仰麵一倒,在床鋪上滾了一圈又一圈,用被褥將自己裹成一個大粽子。

哪管十年時間將姬玉泫變成什麼樣子,她對她的好又摻了多少假意與心計,至少那兩次親吻做不得假,那些沉默無聲的給予,都真真切切是為著她好。

樂小義滿心歡喜,定了定神,即便未來不知多少坎坷,她也甘之如飴,誓為心中所願披荊斬棘。

不知道一個人瘋了多久,窗外月上中天,樂小義才把臉埋在被子裡一陣傻笑,懷著一腔萌動的欣喜沉沉睡去,眼角殘留一道清亮的濕痕。

本以為能在夢裡見到姬玉泫,豈料一夜無夢,睡醒之後神清氣爽,樂小義將先前那隻錦囊找出來,用線繩穿起,代替紫玉葫蘆掛在脖子上,貼身帶著。

她隔著衣襟拍了拍胸前的錦囊,垂首時抿唇一笑,不知昨夜彆後,下一次再見又是怎樣的光景。

推開窗看了一眼外邊天色,今日山中有雨,淅淅瀝瀝的,伴著一陣陣寒風,有了些許秋日的涼意,卻散不開樂小義雀躍的好心情。

樂小義在窗前站著,用力吸了一口雨中潮濕的空氣,空氣中夾雜了些花草的清香,聞過之後身心舒暢,再抻一抻筋,跺一跺腳,渾身通泰。

看著時辰不早了,樂小義撐了把傘出門,去了一趟藏書樓。

外門的藏書樓是一座有五層樓高的塔型建築,坐落在宗務廳後的院子裡,裡麵收納了不少詩詞歌賦、名篇大作,還有文人整理的江湖軼聞、宗派文書。樂小義之前來過幾次,有些貢獻任務就是幫忙謄抄文書,整理卷宗,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沒有接任務的情況下進入藏書樓。

樂小義踏上樓門前的石階,站在門外抖了抖水,將油紙傘倚著牆角放好,這才向守門的執事遞上自己的腰牌,執事把樂小義的名字登記在竹簡上,寫下入樓的時辰,便允她進去。

藏書樓內文書按照機密程度劃分為數個等級,不同機密級彆的文獻收藏在不同樓層,每層樓入口處都有執事看守,以樂小義的身份,隻能進入藏書樓下兩層。

不過她今日來此要找尋的東西並非什麼機要之物,應當就在下兩層樓中。

樂小義繞著樓閣中整齊擺放的書架一排一排依次看過去,從詩詞歌賦到史書話本,還有神荒浮屠界數萬年來積累的無數人文傳說,數不勝數。

樂小義在裡麵待了三個時辰,最後終於在第二層樓東南角的書堆裡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

時常有任務要求弟子清理打掃藏書樓,然而這個角落卻鮮有人來,書冊擺放雖不算雜亂,相較於其他地方卻是顯而易見地疏於整理。

若看得仔細些便能明白個中緣由,這一摞書架上的書簡大都是些雜記,記載的多是江湖中左道風雲,劍神宗弟子個個自詡為俠義之士,自然不屑於觀摩魔門興衰,這些書冊便藏在此地蒙塵。

樂小義看得快,一目十行,將十餘冊雜記通看一遍,有關玄魔宮的記載隻有三言兩語,並不詳儘。

意料之中的結果,耗費了一整日的時間,並未增進對姬玉泫的了解。

樂小義心中無奈卻並不執著,她搖頭輕歎一聲“到此為止”,遂放下最後一冊書簡,起身抻了抻發麻的雙腿,撣落衣擺上沾染的灰塵,準備離開藏書樓。

她朝門口走了兩步,忽而眼角餘光掃到旁側書架上一本斜伸出來半開半合的竹簡,被展開那一頁上“樂君皓”三個字吸引了目光。

樂小義停下腳步,緊盯著竹簡上“樂君皓”三個字,愣了足有數息時間,才伸手將那一卷竹簡抽出來,卷到頭,見首行第一支竹條上寫著《劍神宗本紀·弘義篇》。

尉遲弘義,是劍神宗的現任宗主,得太宗主閻雲清傳位至今隻有二十五年,據傳尉遲弘義近來修為又有精進,正在閉關,至於其修為究竟到了何種境界,非是樂小義這等小弟子可以知曉的。

這本書簡是個謄抄本,簡要記錄了尉遲弘義上位以來劍神宗的大小事件,書前附了一段尉遲弘義成為劍神宗宗主之前的生平。

新編的竹條還留有草木清香,混著淡淡的水墨味兒。

樂小義將竹簡攤開放在膝上,左手托著卷首,右手拇指輕輕壓著寫滿了小字的竹條,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書簡上說太宗主座下有三位親傳弟子,大弟子尉遲弘義,二弟子祁劍心,三弟子便是樂君皓。

三位師兄弟情同手足,樂君皓作為年紀最小的師弟,頗為受寵,照理說該有不少筆墨,然而在這本書冊中,有關樂君皓的部分,隻寥寥幾筆。

樂君皓當初也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出身於沒落的樂姓氏族,從小拜入劍神宗,年紀輕輕但修為不俗,後來不知何故誤入歧途,墮入魔道不說,還當眾擊殺了左氏家族的高手。

太宗主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咳出一口逆血,問清緣由後更是心灰意冷,遂將樂君皓逐出師門以平左氏之怒。

在此之前,二弟子祁劍心在外遇襲失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雖無實證,但樂君皓入魔之事被捅出來後,江湖中人人心知肚明,該是樂君皓祁劍心二人貌合心不合,樂君皓逞凶殺人,不料東窗事發,自食其果。

樂小義越往後看,眉頭便皺得越緊,她回憶起幼時在姬家府邸中時與姬千城談話,她從姬千城口中聽說的樂君皓,和這本《劍神宗本紀》裡描述的完全不一樣。

在姬千城略帶回憶的口吻中,樂君皓是一方豪傑,俠肝義膽,雖然多年前樂君皓因故失蹤,姬千城已許久未得故友消息,但他對樂君皓的佩服和欣賞都不加遮掩,為樂君皓的為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詞。

樂小義對自己的身世並不執著,卻不代表她對此無動於衷,曾幾何時,她也曾為自己可能有這樣一個偉岸的父親而心生憧憬,設想若有一天,她能見到這個人,該是怎樣的情景。

然而她心目中的英豪到了劍神宗的書冊裡卻是如此不堪。

這本《劍神宗本紀》裡提及的樂君皓弑殺同門墮入魔道一事想來就是當年姬千城沒有說出口的變故,樂小義不知道姬千城是當真不知,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不過這些禍端對於劍神宗而言無異於家醜,不對外宣揚也在情理之中,從這些簡短的字句上無法窺見往事的全貌,不知往後是否還有機會得知真相。

樂小義悵然若失。

“樂師妹?”身後忽然傳來女子清麗的聲音,隨即輕盈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樂小義指尖輕顫,捏緊手中竹簡,不動聲色地將其重新放回書堆裡,微笑轉頭,朝來人甜甜一笑“左師姐!”

這朝她款款行來的女子,可不正是左詩萱麼?

想到方才所讀竹簡中提及樂君皓和左氏家族的恩怨,樂小義心裡一歎,下意識地選擇回避,儘管沒有人會猜到她和樂君皓的關係。

不等左詩萱走近,樂小義便笑問“不曾想會在藏書樓遇見師姐,師姐可是接了任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