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麗景小區,保姆車緩緩滑入地下停車場,輪胎摩擦漆質地麵,聲音尖銳,陸文立刻戴上了耳機。
今天拍攝最後一場戲,熄了火,陸文單肩掛著包從車廂出來,哼著歌往外走。
年底了,許多住戶回老家過年,停車場空出大片位置,孫小劍張望片刻,手指一角:“哎,是任導的保時捷。”
陸文走馬燈地一瞥,說:“該洗洗了。”
“是夠埋汰的。”孫小劍樂道,“眨眼最後一次拍攝了,進組當天出的糗還恍如昨日。”
陸文也笑了:“不虧,白得任導一蜀繡靠枕。”
孫小劍說:“還是瞿編賞的呢!”
陸文把帽簷壓低,今天殺青,他希望瞿燕庭能來。他們是因戲相識,在這個畫上句號的特殊日子,他想和瞿燕庭一起慶祝。
可惜瞿燕庭說忙,恐怕來不了。
孫小劍最擅長哪壺不開提哪壺,問:“哎,你說今天瞿編會來麼?”
“應該不會吧。”陸文把滑落的包甩回背上,勁勁兒的,“我一介小透明殺青,人家那麼忙,有什麼可來的。”
孫小劍說:“關你啥事?瞿編難道不是為任導來?”
“……”陸文翻白眼,“甭跟我說話!”
天色灰蒙蒙透著藍,氣象預報說這兩天會降雪。工作室一樓客廳開了壁爐,大家盤腿坐在蒲團上,瞿燕庭坐椅子,搭著二郎腿睥睨眾生。
每年這個時候最忙,給上一年收尾,為新一年開頭,瞿燕庭昨晚篩選項目熬到三點多,家都沒回。
一年中能創作、改編和參與製作的劇本有限,綜合市場需求、政策等因素,要規劃好劇本的選題,俗稱“定調”。
大家都很疲憊,瞿燕庭抓緊時間:“咱們痛快點,定下來就下班。”
每人捧著平板電腦看資料,姚柏青說:“瞿編,你把各類型趨勢做了分析,這可是大工程。”
瞿燕庭人脈比較多,能拿到一些業內消息,所以他親自做大致規劃。等其他人看的工夫,他撫弄手表,搓熱了冷冰冰的藍寶石鏡麵。
於南挨得近,細心地說:“老大,不晚呢。”
“嗯?”瞿燕庭沒反應過來。
於南道:“不是約了陳律師嗎?”
瞿燕庭沒吭聲,他記掛的哪是什麼陳律師,《第一個夜晚》今天收尾,順利的話天黑前拍完,他在琢磨這個。
拉一拉袖口遮住表盤,瞿燕庭暫不做他想。
最終把所有選題定下來,大家回去休息,瞿燕庭去會客室等陳律師上門,冠名劇本已蓋棺論定,他要和律師討論合同細節。
陸文換好衣服,黑色皮夾克,挺肩窄袖,高個子穿特彆颯,短發抓得微亂,整個人皺眉往地上一戳,很有打群架鐵贏的架勢。
陶美帆也化好妝,滄桑又衰老,頭花白了許多。陸文沒大沒小地說:“我的媽呀,你怎麼變這樣了
?”
“我哪樣?”陶美帆坐沙發上,蓋上毛毯,“兒不嫌母醜,懂不懂?”
陸文蹭到旁邊,不管扮演葉杉還是葉小武,他珍惜和陶美帆的每一場對手戲,從小關於母親的幻想有太多太多,這部戲令他擁有了切實的體驗。
瞿燕庭曾說,感謝他讓自己的幻想變得真實,然而他也一樣。
陸文掖掖毯子,嘴甜地說:“陶老師,你化這樣的妝也好看。”
“切,甭哄我。”陶美帆笑了,相處數月多少了解一些,抬手摸了摸陸文的臉,“你媽媽一定是個美人,把你生得這麼帥。”
戲還沒拍完,“母子倆”已經進入互相煽情的環節,任樹捂著件麵包服,一嗓子劃破現場的溫馨:“無關人員退場,各就各位!”
客廳裡,電視音量調得很小,葉母感冒了,沒什麼大礙隻是一直咳嗽。葉小武來照顧她,煮了一碗粥。
葉母麻木得嘗不出滋味兒,怔怔地盯著她的兒子。
起初葉母以為,葉杉是為了安慰她才假裝葉小武。可葉杉麵對她的時間愈發的少,每每看著身邊的“葉小武”,她逐漸意識到葉杉的異常。
“小武……”葉母猶豫地問,“最近在忙什麼?”
葉小武說:“我晚上在一個地方唱歌,不天天唱,跟彆人輪班。”
葉母問:“是正規地方嗎?”
“那當然啦。”葉小武攪動熱粥,“媽,你彆擔心,我能照顧自己。”
葉母目光飄忽:“不要太辛苦了。”
“不辛苦,我本來就喜歡唱歌。”葉小武開玩笑地說,“念重點高中那三年我才辛苦呢,一天天的飽受摧殘。”
陶美帆的神情變得緊繃,小心地捉住陸文的一隻手臂,說:“中考換準考證那件事……是媽讓你受委屈了。”
陸文動作稍滯,而後繼續攪動糊爛的米粒,他笑道:“媽,你真逗。我白撿個重點,有什麼可委屈的?”
葉母頃刻間鬆垮下來,像枝凋敝的花,當葉杉這些年距她越來越遠,她終於恍過神,是自己親手摧毀了他們的關係。
每一次葉杉扮作葉小武出現,她都忍不住回想,曾經她寵愛葉小武的日子裡,葉杉是以何種心情躲在角落裡旁觀?
“我……”葉母艱難地說,“我委屈了你哥。”
葉小武放下碗,盯著電視屏幕:“媽,你彆多心。我哥挺好的,念了重點大學,有一份好工作,每月按時彙錢,供得起這麼好的房子。”
葉母顫聲道:“可他不見我!”
高聲結束後是刹那的寧靜,陸文的手肘架在岔開的膝蓋上,垂著頭,低沉地滾出下一句台詞:“反正,你也不喜歡他。”
陸文站起來,跺跺腳震平褲腿的褶皺,抓上手機鑰匙離開,邊走邊說:“媽,鍋裡還有粥,想吃彆的給我打電話,我給你訂。這兩天有雪,儘量少出門,好利索再說。”
走到門口,他握住了門把。
葉母半倒在沙發上,歇斯底</p裡地喊:“——葉杉!”
這些年自欺欺人的假象被一聲劃破,葉杉頓在那兒,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他早已失去用真麵目麵對母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