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推進到中後期,演繹、拍攝和場麵調度,各方麵的難度都在增加。瞿燕庭很沉得住氣,慢就慢,一絲不苟地堅持著。
春節在劇組度過,那兩個月是古鎮人最少的時候,他們集中拍攝群演較多的大場麵,其中一場**戲磨了大半月才拍完。
瞿燕庭是劇組上下的主心骨,也是定海神針,隻要他不亂,大家就能有條不紊地乾下去。
在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力下,瞿燕庭骨肉勻停的身段消瘦了太多,後腰細得隻剩一撚,仿佛撈一下就會折斷。
陸文沒說什麼,但總是把瞿燕庭輕輕揪到膝上,用厚外套裹住,再結實地圈起來。他們這樣看劇本,對台詞,講戲,最終瞿燕庭會在他懷裡疲憊地睡著。
等開了春,古鎮上到處都是花,大家也活力了一些。
這期間,四人聊天群日趨躁動,另外三個人時不時要語音騷擾——
“你們是在廣東定居了嗎?”
“粵語幾級了?”
“拍的什麼史詩級巨作啊,片長四小時?”
“人家驢友都西藏來回好幾趟了!”
陸戰擎也覺得太久了,但思路不同,旁敲側擊地問是不是資金短缺,懷疑陸文和瞿燕庭一邊拉投資一邊拍。
陸文猶豫了一瞬,差點忍不住騙一筆錢。
一直到四月底,配角演員陸續殺青,迎來最終幕的拍攝。
戰火燒到了廣州,城中局勢混亂不堪,每一天都在上演虐殺和死亡,碼頭被日軍把持,逃離的船票千金難求。
交際花被擄走了幾批,陳碧芝躲在家中,不知道還能苟活多久,她藏了一把手/槍,戲謔地說:“打不完日本人,緊要關頭打死自己也算解脫。”
孟春台聽出一股悲涼,奪過陳碧芝的槍,說:“我不會讓你死。”
陳碧芝笑他:“你自身都難保了。”
孟春台卻非說笑,現在通脹嚴重,鈔票猶如廢紙,而他的古玩在亂世更加緊俏。他把所有古董給陳碧芝當嫁妝,嫁給一位局長做姨太,換取逃去台灣的資格。
分彆時,陳碧芝說:“我不知你會舍得。”
孟春台用她當初的話,回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將陳碧芝送走,孟春台一身孑然,隻剩一件難辨福禍的綠寶兒,在日本人來抓他之前,他率先去找了唐德音。
孟春台清楚,唐德音雖然甘做走狗,在利益麵前卻絕不會含糊。他要假意答應日本人奉上綠寶兒,實際將東西交給唐德音。
“你有什麼條件?”唐德音問。
孟春台知道三日後有一艘越洋輪船離開碼頭,會送走城中的洋人,他道:“請舅舅轉告大佐,要想拿到綠寶兒,就拿登船名額來換。”
唐德音笑他天真:“你還妄想能離開廣州?”
“不,不是給我。”孟春台說,“我要素宜平安離開這兒,去舊金山找她的外祖。”
陶素宜是唐德音一直握著的籌碼,終於派上了用場,他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答應了孟春台的條件。
三日後,碼頭人潮湧動,陶素宜獨自抱著孩子,將要登船時,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
孟春台靜立在不遠處,穿著初到廣州那日的深棕西裝,很舊了,被海風吹得輕輕鼓動。他走近,將陶素宜的披風攏緊。
孩子掩在包裹中,孟春台壓下一點,說:“比先前胖了。”
陶素宜紅著眼睛:“你以後怎麼辦?”
“彆擔心。”孟春台低頭看她,“到了舊金山,好好活著,重新結一段好姻緣。”
陶素宜落下淚來:“表哥……”
孟春台抱住她,埋首在她飄揚的發絲裡,片刻的繾綣下,是此生最後的留念。
久久鬆開手,他道:“登船吧,珍重。”
甲板上站滿了人,陶素宜的身影變得渺小,孟春台揮了揮手,笑意像第一次見麵那天,在盛夏的北平。
汽笛長嘶,輪船駛離碼頭。
孟春台回過身,沿著邊走了一截,忽然縱身一躍,在周圍的驚叫中跳入一艘停泊的小貨船。霎時,暗中監視的憲兵傾巢出動,數十把刺/刀長/槍對準了船身。
搖搖晃晃中,孟春台鑽進空蕩的船艙,無力地癱坐在地。
這一方空間猶如陰冷的牢房,孟春台靠著船壁,目光凝在某一點,眼前閃回錯亂的畫麵。
他爹抱著他教,翡為赤羽雀,翠為綠羽雀。
他念學堂,辨百寶,擲千金潰爛於一張賭桌,樹倒家敗,南下又經一遭起落,素宜碧芝,風流債,一拍兩散終落得乾乾淨淨。
孟春台的臉色平靜似海,雙眼沉黑黯淡如一捧燒乾的爐灰,透過窗,他看見輪船飄散的白煙,不知陶素宜是否發現他塞在孩子包裹中的物件兒。
帶著綠寶兒遠走高飛吧。
一點殘光投下,潮濕的空氣裡旋著細小的飛塵,孟春台藏身於簡陋的艙內,從懷裡掏出那一把手/槍。
嘭,一聲槍響。
海鷗驚掠波濤,群鴉飛躍山林。
瞿燕庭的導演處女作《藏身》,最終幕拍攝完成。
男主角陸文,正式殺青。
他們在鏡頭外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