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呆呆的看著長公主,他寫文章,一向都是乾巴巴,直來直去,從來憋不出什麼好辭藻修飾一二,此刻卻覺得能在心中洋洋灑灑,為長公主的美貌,寫他個十篇八篇的千字文——
長公主穿白,像九天玄女落了凡塵,清冷孤傲;長公主穿紅,又似烈焰裡飛出的朱雀鳥,美豔淩厲。
而此刻,一身嫁衣的長公主,更是叫賀顧連半刻都挪不開眼睛——
儘管長公主素日也穿紅衣,但今日,這一身繁複、精致、華麗的嫁衣卻更襯得她貴氣逼人,美豔無匹,而且,更讓賀小侯爺一想就心跳如擂鼓的是——
這一身嫁衣,她是為自己而穿的。
賀顧心中百轉千回,蘭疏已經笑著將長公主扶著,行到了他麵前,又將長公主的手交到了他手裡,這才恭謹的垂著首退下了。
頭次摸到長公主的手,賀小侯爺幾乎是本能的將那隻手先握緊了,然而沒一個呼吸的功夫,又忽然想到自己天生一股大力,生怕一個神思不屬之間,會弄疼了長公主,連忙鬆開了些。
他小心翼翼的拉著長公主的手,感受著她皮膚的溫度。
那隻手骨節修長分明,微微有些發涼,一如手的主人在賀顧心中的模樣。
然而,握了片刻,賀顧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他這才發現——
長公主的手,竟然比他的手,還要微微大一些,眼下本該是他這夫君,溫情脈脈的握著妻子柔荑,可賀小侯爺卻十分尷尬的……握不住?
仔細想想,又覺得也正常,畢竟殿下就連身形都要微微高他一些,手大點也沒什麼稀奇不是。
賀顧如此安慰自己,心裡那男子漢的尊嚴,卻多少還是有些被刺痛了。
還好他如今年紀不大,活了兩輩子,他也知道自己還能再長個兒,心中這才稍微好受了點。
宮中的司儀內官,早已等在了殿側,見駙馬爺牽妥了長公主殿下,這才氣沉丹田,開始開口主持婚儀。
賀顧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身邊的長公主身上,他隻覺得此刻身處之地、身邊之人、無疑不叫他飄飄然,仿佛置身幻夢之中——
太好,太美,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最後他和長公主攜手拜了天地,拜了殿中帝後,又夫妻對拜——
第一次離長公主這麼近,她身上那種淡淡的檀香味又充盈了賀顧的所有嗅覺,叫他幾度心猿意馬。
典儀行畢,內官這才躬身小步退後,殿上皇後卻不知怎的紅了眼眶,她為裴昭瑜的婚事操心了不知多久,眼下終於親眼見著女兒女婿,在她眼前結為夫妻,不由得百感交集,想說的話太多,話到嘴邊了卻反而又一句也說不出,隻是抬著衣袖去拭眼角的淚。
旁邊宮人見了,連忙為她遞上一塊小巧精致的細絹。
皇帝低聲道:“大喜的事,傷心什麼呢,以後你若想見瑜兒,叫她回宮陪你,不也是一句話的事麼?今日便先叫他兩個回去罷,莫耽誤了好時辰。”
皇後聞言,便也不多說了,隻擦乾淨眼角淚光,點點頭道:“陛下說的是,是本宮情難自抑了。”
這才抽了抽鼻子,破涕為笑,看著殿下的小夫妻二人,道:“去吧,以後……以後好好的。”
賀顧與長公主二人這才跪下,叩首謝恩。
然後駙馬便拉著公主的手,轉身在一眾宮人們的簇擁下離開了英鸞殿。
帝後二人卻始終端坐在殿內禦座之上,目送著他兩個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口。
直至殿外喧囂人聲漸遠,皇後才終於低低歎了口氣,道:“做這皇後真沒趣兒,隻能眼巴巴送著瑜兒走,我真想也去看看公主府的喜宴,好好喝上兩杯,替他們小兩口慶賀。”
陳皇後自己當然也知道,她是斷斷不可能真那麼乾的,所以也隻得又懨懨的小聲道:“以後,宮中便沒有人陪著我了。”
她這句話說的小聲,顯然是念叨給皇帝聽的,也隻有在孩子和皇帝麵前,她才會以“我”自稱。
皇帝一把拉過她的手,搖搖頭笑道:“說什麼渾話,難道朕便不是人了麼?”
英鸞殿中帝後私語,暫且不論,與此同時,賀小侯爺已經牽著長公主離開英鸞殿,將她送進車輦,自己才又跨上馬背。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這便又接著公主前往城西公主府了。
時已近晌午,豔陽高照,日頭灼人,出了皇宮太和門,整個汴京城比之清晨他出發時,卻隻更加摩肩接踵,人潮如浪。
天子嫁女,帝姬出閣,如今已不是賀小侯爺一人的喜事,而成了整個汴京城近年來的最大盛事。
許是看熱鬨的人太多,就連京畿兵馬司的武官們,都生怕人太多,一時不妨會出意外,不得不派了禁軍前來,一路幫著遣散人群,維持秩序。
等迎親隊伍到了公主府,賀顧勒馬回韁,一個利落翻身躍下馬背,他也不讓侍女上前,去扶輦上的長公主下來,非得親力親為,引得一街看熱鬨的男女老少,連連哄笑。
就連一直隨著送親隊伍的征野,都不由得摸了摸鼻頭,情不自禁的替自家小侯爺,感覺到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賀小侯爺是什麼人?
他早已認定長公主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妻子,今日是他們大婚的日子,這輩子再也沒第二回,他眼裡隻有長公主,又哪會在意旁人的指指點點和哄笑?
賀顧小心翼翼的扶著長公主下了車輦,又扶著她進了公主府府門。
按婚儀,此刻他應該鬆手,讓蘭疏送長公主殿下先去喜房了。
他這駙馬爺,還得張羅應酬傍晚喜宴、招待賓客,有正事在身。
賀小侯爺心知他不得不去,那握著長公主的手,卻有些舍不得鬆開,反而指腹還在長公主手心裡,微微摩挲了一下。
裴昭珩被少年那溫熱指腹,蹭的心頭莫名微微一跳,他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沉默了一會,道:“方才不必扶我,不過是下車輦,我並非站不穩。”
賀小侯爺卻沒多心,一點沒聽出他這話裡有些不快,隻嘿嘿笑了笑,理所應當道:“總要有人扶的,與其旁人扶,倒不如我來。”
裴昭珩:“……”
蘭疏在旁邊垂首低聲提醒了一句:“駙馬爺,前麵等著您呢。”
賀顧聞言,戀戀不舍的看了長公主一眼,這才準備轉身離去了,然而還未邁步,卻又回頭,對裴昭珩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
“瑜兒姐姐,晚些時候,我便來陪你!”
裴昭珩:“……”
等他離去,裴昭珩沉默了半晌,才抬手道:“蘭疏。”
蘭疏心知他在要什麼,連忙悶不做聲的遞過去一塊絹帕。
她心知三殿下今日被迫做新嫁娘打扮,還要往嘴上搽紅點赤,此刻心情定然好不到哪裡去。
三殿下雖然性情嚴正寡言,對她們這些下人也一向賞罰分明,但泥人兒還有三分土性,要是真的心情不好了,她們觸了黴頭,難道還能討得了好去?
當然大氣不敢多喘一下,恨不得把腦袋埋進泥裡做隱形人。
裴昭珩接過絹帕,麵無表情的拭去唇上朱紅,始終未發一言。
卻說公主府儘管建製頗廣,在整個汴京城的宅邸中都能算的上數一數二的寬敞豪奢,前院裡點燈結彩,儘然都還接待不過來,前來賀喜的如雲訪客。
這麼多人,都要駙馬親自招待,豈不累煞了他?
賀顧自然是隻招待熟人和貴人的。
熟人嘛,就比如當初還信誓旦旦,揚言陛下不會為他和長公主賜婚,卻在短短三個月內喝上了喜酒,慘遭打臉的王家二公子,王沐川。
今日王府來的不止王沐川,還有如今已在朝為官的王家大哥,王沐澤與弟弟王沐川不同,生的麵目疏朗,濃眉大眼,他笑著朝賀顧敬酒道:“今日以後,倒不敢再滿口子環子環的,叫駙馬爺你了。”
賀顧舉杯笑道:“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大哥還同我說這些個矯情話,未免也太沒意思!”
王沐澤早知他會是如此反應,也不意外,隻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這才轉頭挑了挑眉,看著自家一言不發的弟弟,道:“你乾什麼呢,也不響個聲,今日是子環大喜日子,你就不恭賀他一二?”
王沐川卻好像不太高興,那雙死魚眼隻不情不願在賀顧身上稍稍一頓,便迅速挪開了,他鼻腔裡微不可聞的哼了一聲,悶悶道:“大哥恭喜了,便是王家人都恭喜了,我又還有什麼好說的。”
王沐澤聞言“嘿”了一聲,狠狠拍了弟弟肩膀一下,正要在說,前院院門,卻傳來了小廝兩句洪亮到幾乎破音的喊聲——
“太子殿下到!”
“二皇子殿下到!”
幾人麵色同時一變,賀顧一聽到太子二字,更是本能的感覺到手腳一陣冰寒。
那原本端著酒杯的手,竟然有些微微發顫。
賀顧在害怕。
倒也不是他慫,隻是任誰上輩子,被一個人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後,再見到這人,能不怕呢?
那是再悍勇、再膽大的人,也要本能害怕的。
也許是王沐澤此刻正在抬頭張望,關注太子,賀顧的異狀王大哥並沒察覺,王沐川卻發現了,他看著賀顧,微微蹙眉道:“你怎麼了?”
賀顧逼自己趕緊定下神來,強笑一聲道:“沒怎麼,我去招待太子殿下。”
語畢轉身離去。
前些日子太子犯錯,觸怒君父,被禁足於東宮,眼下出現在這裡,想必是陛下已經消氣了,太子才得解禁。
裴昭元身為一國儲君,身份尊貴無匹,今日卻來的低調,隻帶了幾個隨從,穿的也隻是普普通通一身雪白錦衣,十分素靜,並不張揚。
這也很符合他平素在眾人心中的形象,仁厚賢德,肖似乃母。
當年大陳小陳皇後這一對姐妹,未嫁時,都曾是名動京華的貴女名姝。
姐姐是陳老大人唯一的嫡女,出身貴重,被教養的品行端莊、溫良賢淑自是不必說。
而妹妹雖是庶出,幼時卻運道好,被老來孤獨的陳家太夫人選中,帶去身邊撫養,再不必如尋常庶出子女那樣,處處算計、汲汲營營。
是故她出落得單純嬌俏,她本就聰慧非常,又自小得了陳家太夫人教養,當時京中貴女一舉行什麼詩會、花會、園遊會,隻要一有比的,小陳皇後總能大出風頭,奪個魁回來,逗得陳家太夫人笑哈哈。
便是連弓馬騎射,她都能學,都能會。
按理來說,閨閣女兒如此張揚,不是好事,但陳太夫人把這個孫女養在身邊,本來就是圖個樂兒,對她自然也不如嫡出姑娘那般,有諸多約束要求。
畢竟隻是個庶女,養在太夫人身邊,已經是身價大漲,日後也不指望她嫁高門,自然隻要開心就好。
萬沒想到,這姑娘日後,竟然是嫁入東宮、母儀天下的命。
小陳氏當初,自然是做不了元後的,不說彆人,滿朝文武就要第一個反對,這麼一個跳脫張揚、嬌俏美豔又不守女德的小姐做太子妃,這般能折騰,日後當了皇後不得翻天?
是以最後定下的太子妃人選,不是這個妖精小陳氏,而是她那賢良淑德、本分,生的也不算太狐媚、身份貴重的嫡姐——
滿朝文武連連高呼陛下英明,皆是額手稱慶。
皇後人選,自然是賢德為上。
是以對於皇後所出的,這個性情仁厚像母親的太子裴昭元,大家也都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