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這一聲,問的既切且厲,便是堂上的言老將軍夫婦二人,都不由得被他嚇了一跳。
陸氏更不必說,她天性溫良懦弱,便是在公公麵前,為兒子辨白,都不敢大了聲氣,此刻聽賀顧這般追問,整個正廳的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嘴唇喏喏,半晌才小聲道:“定野……定野這些日子,說是識得了與太子殿下交好的幾位公子,十分投緣,這才……這才日日出門去,和他們宴飲的。”
語罷抬頭一看,見堂上公爹言老將軍,堂下她的駙馬侄兒,神情都不大好,當即心虛三分,又補了一句,道:“也……也不是去那些花街柳巷,隻是去了城南的彙珍樓。”
言老將軍眉頭一跳,道:“真有這事?怎麼也沒聽定野提過?”
陸氏答道:“定野說了……他眼下,還未曾和太子殿下相熟,所以,才想等日後……日後再……”
言老將軍沉默了片刻,忽然皺眉道:“也隻有你這做娘的糊塗,才會相信他的鬼話,什麼和太子殿下結交?太子殿下何等賢德,他呢?文不成、武不就,殿下便是要結交,又豈會輪得到他,殿下圖他什麼?圖他整日逛窯子、聽小曲?我看,十有**是他出去鬼混,才胡亂找來的托詞,糊弄你罷了!下次再有這等事,絕不可這般瞞著我與你娘,知道了麼?”
陸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垂下頭去,道:“是……是,媳婦知道了。”
見她答應,言老將軍這才拍了拍桌案,門外果然應聲進來一個一身短打、十分精悍的長隨,他對那長隨道:“夏五,你帶幾個人出門去,把少爺找回來,甭管他和誰在一起,如何強詞奪理狡辯,這次都莫再聽他扯皮,他若不從,你隻將他綁回來便是,如今我也不怕,這不肖子孫再給言家丟人了。”
那叫夏五的長隨立刻應是,正要轉身離開,卻被賀顧攔住了。
賀顧麵色微沉,回頭看著言老將軍,道:“外祖父,找定野這事兒,還是讓我去吧,正好,外孫也有些話,想和他說說。”
言老將軍一怔,正要問他是什麼話,卻見賀顧已經帶著征野快步離開了。
賀顧到了將軍府門前,翻上馬背,朝著送顏之雅來的馬車的趕車馬夫道:“我有事兒要辦,一會你們送了顏姑娘回去,自回公主府便是。”
馬夫應了是,賀顧征野主仆二人,便勒馬回韁,一揚馬鞭,朝著城南去了。
言定野的確沒跟陸氏撒謊,他的確未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真的在那城南的彙珍樓。
其實彙珍樓,說是樓不大貼切,那樓隻是普通客人享用膳食之處,似言定野和眼下這群同他宴飲的王孫公子,則另有去處。
若是不來這一趟,賀顧還真不知道,汴京城中竟然還有這般雅致地方,上輩子,他確然活的太糙了,儘管位極人臣,最大的享樂也不過是自己在候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和此刻,這些個在彙珍樓景致怡人的小園子裡,曲水流觴、詩酒唱和的公子哥兒們比,簡直就是個土老帽。
賀顧今日穿的,是一身深青色錦衣,遠遠看去,直襯的少年人麵如冠玉、氣度雍容,好生俊俏脫塵。
一眾公子哥兒遠遠見了他過來,還以為是誰又請來的同道中人,正要招呼,話才說了一半,卻見那少年人走近,黑著一張臉,目光沉沉落在了席間的言家少爺身上。
賀顧在人群裡看到了一個熟悉麵孔,剛剛回京,他去花月樓逮言定野時,和他一起的那個姓劉的公子——
那日在花月樓,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言定野身上,眼下再見到此人,才恍然想起,前世投入太子麾下的,似乎的確有這麼個人,隻不過不甚得太子信重,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然而今日,這一園子的人,卻叫他又認出了不少熟悉麵孔。
當初彈劾過他的、背後給他捅過刀子的、乃至於政見相左、吵了不少架的——
一大半都在這裡。
言定野看清來人麵目,立刻回憶起了花月樓發生的慘案,立刻噌的站起來,一疊聲的解釋道:“表哥,你……你聽我解釋,今日,我不是來……”
賀顧卻忽然露出了一個,叫言定野毛骨悚然的笑容,道:“不必解釋,舅母都告訴我了。”
言定野一怔,還不及再問,席間卻站起一個青年,舉杯走到了賀顧身邊,朗聲笑著道:“方才還在和定野說,他有了個駙馬表哥,日後,可算在京中,多了座靠山。不想,說曹操曹操便到,駙馬竟紆尊降貴,親自到我們這小宴上來,豈不是讓這彙珍樓,以後都沾上了長公主殿下和駙馬三分貴氣,大大蓬蓽生輝了?”
賀顧認得此人。
上輩子,這人當麵笑意融融,背後笑裡藏刀,十分契而不舍,在太子哪兒彈劾了他多年,最後終於得償所願。
賀顧心知,此刻,還遠遠不是和他撕破臉的時候,便隻淡淡笑了笑,十分客氣道:“嶽兄言重,有諸位在此,彙珍樓沾的貴氣難道還不夠麼?我來這裡,隻是家中外祖,臨時有事,叫我來尋表弟,我這才找到此處。”
那姓嶽的愣了愣,似乎是沒想到賀顧竟然認得他,回過神來,神色立馬顯得熱絡了幾分,連連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難怪昨日才大婚,今日駙馬便出門來,原來是家中長輩有命,那倒也不奇怪了,既然是言老將軍找定野,我等便也不留他了,二位且請自便。”
賀顧點頭,轉頭看著言定野,麵色立馬冷了三分,拉上他扭頭就走。
言定野見他麵沉如霜,一時也被嚇到,莫名心虛,不敢吱聲問他,到底祖父找自己乾嘛。
賀顧一路未和言定野說一句話,言定野心中便越發七上八下,直到回了言府,進了大門,賀顧才在府門前冷下臉來,扭頭看著他,道:“你跟他們認識多久了?”
言定野聽賀顧終於開口,不由得莫名鬆了口氣,連忙解釋道:“表哥,你聽我說,這些人並不像你和祖父想的那樣,他們都是京中,咱倆的同輩,俱都家門清貴,剛才和你說話那個,還是大理寺少卿,嶽大人家的公子呢,我聽說,他自小在東宮伴讀,很是得太子殿下信重,這才與他們結交……”
賀顧卻仍是冷著臉,道:“我問你,多久了?”
言定野解釋了半天,見賀顧還是沒有一點神色緩和的跡象,也不知他這是怎麼了,隻得縮了縮脖子,小聲道:“也沒多久……就……就三個多月吧。”
三個月。
……那便是從他和長公主的婚事定下,在京中傳開時開始。
賀顧的牙關不由得緊了緊。
外祖父早已卸甲養老,舅舅又有病在身,言家此刻在京中,也隻能算得上閒散勳貴,沒有實權。
若是家裡兒郎沒出息,過不了幾代,說不準就要沒落下去,太子身邊的人,是出於什麼目的,才會接近言定野?
除了通過這個傻子,打他這個表哥的主意,還能為了什麼?
倒也不是說,如今賀顧多值得拉攏,隻是賀南豐剛從承河卸了武職回京,他也的確有幾分本事,儘管朝廷為防武將擁兵自重,這些年來,朝中武將戍衛之地,都是一變再變,但賀南豐卻仍然在軍中博出了名頭,也帶出過不少,很認賀字軍旗的舊部。
如今,雖然長陽候的兵權,已然交還陛下,但賀家的名望,朝廷卻收不回去。
若是賀顧將來,能夠子承父業,重回軍中,不說一呼百應,也肯定比旁的將官在軍中打拚,容易得多,然而……他現在已經做了駙馬,太子卻還不放棄拉攏,這就耐人尋味了。
賀顧看了看滿臉傻氣的言定野,忽然涼颼颼道:“你最近是不是閒得很?”
言定野茫然道:“啊?”
賀顧道:“我看你就是閒了,整日不是逛窯子、就是喝酒,既然如此,今年你也十五歲了,不如去國子監念書吧。”
言定野一愣,頓時大驚失色,道:“這,這怎麼使得,我是將門子弟,將來又不科舉,去國子監讀啥書啊!”
賀顧被他逗樂了,嗤笑道:“虧你還有臉說得出將門子弟四個字,真是城牆厚的臉皮,怎麼著,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想繼承外祖父衣缽,將來從軍不成?”
言定野臉上忽紅又忽白,道:“我……我今年才十五歲,表哥你得給我時間準備啊!”
賀顧歪著頭道:“噢?那要不咱倆比劃比劃,哥就比你大一歲,也不算欺負你吧?”
言定野瞬間慫了,道:“你……你你這還不算欺負,那什麼算欺負,我哪兒打的過你啊!”
賀顧瞬間冷臉道:“少廢話了!我去年和你一樣十五歲,已在承河殺了不知道多少賊寇,你呢?不是不給你時間,隻是你捫心自問,你的確日日習武、以待將來了麼?你可曾虛度光陰,你自己心中不知道嗎,還用我來告訴你?”
言定野被他說的終於無話反駁了,隻嘴唇喏喏,半天沒下句話。
賀顧道:“與其整日鬼混,氣的家中長輩肝兒疼,倒不如好好去國子監讀書,不求你將來考功名,也好好學學什麼是為人子女的孝悌之義,彆的我都不說,你爹躺床上多久了?你可曾為他操過一點心?”
言定野這下,被他數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三分慚色,垂頭喪氣的不說話了。
賀顧把言定野提溜回了言家正廳,將此事告訴了言老將軍,言老將軍愣了愣,道:“這……這小兔崽子若能進國子監收收心,自然是好的,隻是……國子監需得在朝五品以上官家子弟,才可入讀,我已致仕多年,你舅舅身子又不好,不曾做官,他如何能進得了國子監?”
賀顧道:“這卻不難,我當初是有入學名額的,又一直未去讀書,我恩師王大人的長子如今在朝,便是做的國子監司業,回頭我去求求他,若能把當初我的名額通融一下,換給表弟,那就最好,不行便再想想辦法。”
“外祖父不必擔心,國子監中,亦有不少監生是走後門進去,沒道理他們能尋到門道,咱們就尋不到,讀書求學之事,上點心,總會有辦法的。”
賀顧這番話說的胸有成足、氣定神閒,隻看他神色,便莫名讓人安心幾分,不由得就信了他的確能做到。
言老將軍看著他沉默了一會,眼神有些惆悵,也不知又在想什麼,半天才道:“那好,便依顧兒所言,隻是要勞你這個兄長,為你這不爭氣的表弟費心了。”
賀顧自然連道沒有。
言定野一句話也沒插上,就被安排了個明明白白,心裡有點哀怨,暗自琢磨,看來是真逃不過去國子監念書的悲慘命運了。
欲哭無淚。
他也不知道他隻是和人喝個酒,又怎麼招了他表哥了?
賀顧卻忽然轉頭對他道:“你先出去一下。”
言定野一愣,沒動。
旁邊陸氏倒是很有眼力見,立刻拉著兒子出了正廳去。
賀顧這才扭頭看著言老將軍,沉默了一會,道:“外祖父,日後務必要好好看住定野,不能讓他再和與東宮親密之人結交。”
言老將軍聽他這麼說,皺了皺眉,道:“顧兒,你可是……聽長公主殿下說了什麼?難道是……陛下有意動儲?”
說到後一句,麵色一變,聲音也不由得壓低了三分。
言老夫人在旁邊聽得也是臉一白,連連道:“老頭子,這話可不敢瞎說啊!”
賀顧道:“與長公主殿下無關,隻是太子殿下剛剛被關了半年禁閉,也不知究竟是何緣故,觸怒君父,如今二殿下也已成人,他和他生母聞貴妃娘娘,都不是省油的燈,儲位之爭恐怕才剛開始,即便日後真是太子殿下得登大寶,難保這中間的風波,將來不會牽連到和二位殿下親厚之人。”
“表弟年紀尚輕,頭腦又簡單,行事不知分寸,我擔心一個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給人當了刀使,最後還出去擋罪,這事兒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真有那麼一天,整個言家都要被波及。”
言老將軍此前還真是未考慮到這一層,眼下聽了賀顧一說,他立刻便明白了,甚至想得更多一層——
若真如賀顧所言,被波及的又豈止是言家?
眼下他外孫尚了長公主,長公主殿下又是三殿下的親姐姐,賀顧身為三殿下的姐夫,無形之中便已是站在了三殿下一邊,若是外祖言家出了什麼幺蛾子,陛下豈能不聯想到賀顧身上?再從賀顧身上聯想到長公主、三殿下身上?
當今聖上,雖然如今看著仁厚,但他當初……是怎麼登上皇位的,言老將軍兩朝老臣,那可是親眼目睹。
陛下何等多疑,他豈會不知?
當即便胡子一顫,看著賀顧道:“好孩子,你說的……外祖父都知道了,今後定然好生看著定野……真是叫你替我們操心了。”
賀顧微微一笑,知道外祖父這是聞弦歌之雅意,心裡門兒清了,他也不必再多說什麼,當即便起身告辭。
處理完言家的事,賀顧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回公主府時,已經暮色四合,天光昏暗。
還好天光昏暗,汴京城的街市卻不昏暗,反倒燈火通明,賀顧回府的路上,在街邊賣彩陶小人兒的鋪子前駐足,一眼就看見了裡麵的一對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