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皇宮,攬政殿。
皇帝在奏折上落下最後一筆,這才把手裡的朱筆, 扔到了筆架上, 他站起身來,手裡拿著剛才批過那本奏折,又看了兩眼,最後鼻腔裡發出一聲幾不可察的低哼。
皇帝把奏折合上,往禦案上一扔, 抬步走到殿前空著的那片空地上, 來回踱起步來。
王忠祿伴駕多年,隻是眼角餘光,瞥見了聖上三分神色,心中便已知曉, 陛下這是正煩心著呢, 自然是大氣不敢出一下,眼觀鼻鼻觀心,隻當自己是個死物,不出一點聲響。
然而皇帝的怒氣, 卻顯然沒有那麼容易平息。
攬政殿裡安靜的落針可聞,隻有天子極力壓抑著情緒的低斥, 聽起來格外叫人心驚。
“今年初夏,江慶、洛陵二地水患不息,朕五月便已撥了銀子, 撥了人, 前去治災平患, 眼下已經八月初了, 卻忽然冒出一窩人,聯名上書直諫,陰陽怪氣、旁敲側擊,話裡話外無非是怪朕不夠上心罷了!”
“朕還要如何上心?自五月以來,朕每日四更起,批折子要批到快子時,連頓囫圇飯都沒好生吃過,直到上個月災情稍緩,朕才得了幾日安歇,眼下,連屁股都沒坐熱乎,他們倒又開始數落起朕的不是了!”
王忠祿垂頭聽著,越聽右眼皮子跳的越厲害,此刻攬政殿中除了皇帝和他,再無第三人,他心知肚明,帝王這是在跟他吐苦水。
皇帝心思深,甚少有這般模樣的時候,他會這麼失態,定然不可能,僅僅是因為這些從來沒少過的諫言,肯定還有彆的緣由。
便是王忠祿伺候他這麼多年,亦不敢說,能完全摸清皇帝心思,自然不敢胡言,可寬慰卻又必須寬慰,便隻低頭恭聲道:“陛下勤勉,憂心國事,臣工們卻畢竟不能整日與陛下呆在一處,未必儘皆知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隻是,如今二地災情緩和,百姓可得休養生息,誰又敢說,這不是陛下夙夜操勞的功績呢?”
皇帝道:“災情究竟如何,朕亦不是沒有派遣欽差前往,心中自然知曉。上個月龔文虎、餘亦成才從江洛回來,將二地民情告知於朕,如今,他們卻非要說,江洛二地災後重整、所需人手、錢糧都還不夠,要朕再撥,好,撥錢糧,倒也是情理之中,不必他們多言,朕也已免了江洛二地三年賦稅,更是一再下撥賑災錢銀!”
“然則,如今他們卻非要朕,再派一個欽差下去,主持重建,又說什麼欽差最好是皇室血脈,能表朕之儀德,說了那麼多,不就是想讓朕,叫太子去做這個欽差,下這趟江洛嗎!”
皇帝越說,火氣越大,王忠祿也聽出來了,原來鬨了半天,還是因著太子殿下的事。
太子觸怒君父,被禁足半年,如今雖然解禁,當初陛下許他,觀政崇文殿的恩典,卻又收了回去,這一個多月來,也隻是叫太子潛心進學讀書,沒有彆的。
……看來,是前朝眾臣,看不下去了,這才想給太子撈個活兒乾,卻不想,反倒更因此惹得陛下不快了……
“他們倒是會給太子挑差事,江洛水患,有龔、餘二位欽差打理,如今最緊要的關頭已經過去了,太子去了也隻需要等著重建好了,和朝廷表功,不必擔風險,更不必擔責,民不聊生的水患,落到他們眼裡,倒成了給太子打的小算盤,真是算的好準,算的好狠啊。”
皇帝說道後頭,聲音漸低,語氣卻更冷三分,王忠祿聽了,心頭不由的一突。
陛下……這是疑心病犯了啊。
“忠祿,你說這事……便真是他們自發而行,背後就沒人攛掇,沒人攪風攪雨麼?”
王忠祿垂首道:“老奴……隻是陛下近侍,朝堂之事,還請陛下恕老奴愚鈍,實在是看不明白,隻是眾位臣工,想必也是懷著一顆實心用事、公忠體國之心的,無論如何,總是為了江山社稷好的。”
皇帝聽他不回答,隻打太極,也不和他較真,隻瞥了他一眼,哼笑一聲,道:“你這老狐狸。”
王忠祿麵上跟著訕笑,手心卻有些出汗。
皇帝道:“他們想要太子去,攬了這樁差使,朕卻偏不要,不僅不要太子去,朕也不要任何一個皇子去,賑災這等事,倒給他們攪和成爭權奪利,朕看,既是賑災,便該叫真正實心用事的人,去給江洛二地百姓謀福祉,而不是給他們當成一塊香餑餑般,扯來扯去。”
王忠祿道:“陛下聖明。”
皇帝緩了兩口氣,他喉結隻是微微滾動了一下,王忠祿便立刻很有眼色的奉了茶上去,皇帝接過茶,飲了一口,才道:“……不說這個了,召珩兒回京的旨意,你可叫人傳了?”
王忠祿道:“回陛下的話,五日前,便已叫人快馬加鞭去傳了,如今也早該到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皇後知道了嗎?”
王忠祿道:“知道了,還好知道了,這才高興起來,否則娘娘怕是這會子,還得為了陛下放‘長公主殿下’離京這事生氣呢。”
皇帝聞言愣了愣,半晌才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道:“阿蓉總是這般孩子心性。”
王忠祿道:“皇後娘娘赤子之心,正是這樣,才更能證明,娘娘定能千歲無憂,鳳體安康,常伴陛下左右啊。”
皇帝頓了頓,道:“那日……珩兒自己來找朕,提了此事,朕還有些驚訝,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有此心,如今竟有心恢複原本身份了……這也是好事,畢竟也總不可能,讓他真的做一輩子女子,隻是阿蓉那邊……就免不得要鬨一番,還好如今‘公主’駙馬已經成婚,叫她了卻一樁心事,否則若是‘長公主’就這麼離京,她未必乾休。”
“阿蓉的病……也不知何時能好,隻是……若她真的好起來,會想起當年的事,朕倒也不願要她好了……”
皇帝說著,麵上神色稍帶三分落寞,他沉默了一會,才道:“朕總在想,當初瑜兒沒了……阿蓉成了這副模樣,這些年來,她究竟是真的全然不記得了……還是心中不願意記得……”
“這麼多年,她始終不願和朕同房……若說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又何至於如此……”
“她心中……定是怨朕的。”
王忠祿寬慰他道:“陛下多心了,娘娘如今這樣,也不過是因著有病在身罷了,等三殿下恢複身份回京,母子團聚,說不得,娘娘的病,便會這麼好起來了呢?”
皇帝搖搖頭,歎道:“若她好了,全想起來了,恐怕……隻會更怨懟於朕、疏離於朕。”
分明是九五至尊,這話說的卻喪氣,王忠祿聞言,連忙跪下道:“陛下如此憂慮,憂思過度,小心傷及聖體啊。”
皇帝叫他起來,道:“罷了,朕不過是說說而已,又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
王忠祿這才站起身來,抬袖擦擦額上的汗,道:“陛下這些日子,心緒煩亂,老奴見了,也隻恨自己淺薄無能,不能替陛下分憂,心中亦是難安。”
皇帝聞言,長歎一聲,道:“……你一個內官,尚且有此心思,朕的兒子,是朕的親骨肉,卻不能體諒朕分毫,唉……真是……”
王忠祿心知,多半是這些時日,朝堂上支持儲君、和陳家聯係緊密的太子一派,與支持二皇子、與聞氏及其背後的武官一派交好的朝臣,鬥來鬥去,這才弄得陛下心煩,有此感慨。
隻是他雖知道,卻沒打算摻合,便隻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皇帝卻忽然道:“忠祿,你覺得,三皇子如何?”
王忠祿被他問的心頭一跳,霎時嗓子眼緊了緊,沉默了半晌,道:“三殿下……三殿下性情中正柔和、孝順懂事、還這般體貼陛下和皇後娘娘,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皇帝道:“朕不是問你這個,朕是問,你覺得……他和老二……甚至,和元兒比,如何?”
王忠祿嘴唇喏喏片刻,才道:“這……三位殿下都是陛下的親骨肉,是鳳子龍孫,老奴又豈能評頭論足、說三道四呢?”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你說的不錯,珩兒,好就好在他這柔和中正、體貼懂事的性子上,可壞卻也壞在,什麼都不爭、給什麼就要什麼……唉,太隨他娘,反倒叫朕替他擔心……”
擔心什麼,自不必說,皇帝和王忠祿,都心知肚明。
三皇子的性子,不適合做帝王,可若是他的兩個兄弟,日後登上皇位,他這性情,恐怕自保都難……
半晌,皇帝才道:“京中一時半會,也修葺不出合適府宅,珩兒又還未封王,待他入京,便……”
見皇帝沒繼續說,王忠祿便試探道:“……要不要,先安排進宮住著?”
皇帝卻搖了搖頭,道:“不可,珩兒已是成年皇子,要是還回宮住,難免惹人閒話……這樣吧,你叫內務司去尋一處好宅院,修葺一下,年底便打理出來,給他做宅邸,正好明年年初,朕也可給臨兒、珩兒加號封王了。”
王忠祿道:“那可是大喜事,老奴記著了,一定趕緊去辦,隻是……公主府那邊……”
皇帝道:“這倒不必操之過急,先暫且放著吧,倒是……新宅子修葺好之前,珩兒入京,可以先叫他去公主府小住,等年底修好了,再搬不遲。”
王忠祿點頭,附和道:“老奴省的了,也是……駙馬爺如今與三殿下……咳,好歹也算明麵兒上的親姐夫和小舅子,‘長公主殿下’又已離京,也用不著避嫌,公主府寬敞,小住一些時日,倒不是什麼大事。”
皇帝應了一聲,道:“嗯,對了,過些時日,中秋宮宴,你張羅的時候,還是要記得給公主府裡也發帖子,彆落了駙馬。”
王忠祿道:“老奴自然記得。”
皇帝忽然歎了口氣,道:“唉,長陽候家這大公子,也是朕和珩兒……將他忽悠一通,是朕對不住這孩子,這樣吧……你在內庫,撥些東西,晚些時候,賞賜給駙馬吧。”
“如今也隻能這般了,日後,皇後的病若能好,朕再將瑜兒薨了這事,昭告天下……屆時尋個時機,也可重新任用駙馬,不至白白廢了一塊良材。”
王忠祿連道:“陛下仁德聖明。”
與此同時,宮外的賀小侯爺,卻對這一切渾然未覺。
……長公主走了,這些時日,他便再也沒了能分心的事,賀小侯爺終於,能徹底投身於捯飭汴京城中的幾家門麵鋪子,專心琢磨怎麼給小舅子,攢下一筆不薄的爭儲本錢了。
不得不說,蘭宵於經商一道,的確有幾分眼光和天分,自那日賀顧同意,把文盛書坊的鋪子,換到國子監邊上,書坊的生意的確好了許多。
最意想不到的是,因為文盛書坊搬到了國子監隔壁,監生之間口耳相傳,大名鼎鼎的“一顧先生”竟然把一手稿子,新話本子《我做哥兒那些年》,賣給了文盛書坊,一時,前來購買一顧先生最新大作的——各家的丫鬟小廝,幾乎踏破了書坊門檻。
顏之雅和蘭宵因為成了事業夥伴,聯係緊密起來,她心思也奇巧,不知怎麼又給蘭宵支了個主意,將十來張,她親筆寫了“一顧先生”這個署名的花箋,夾在了話本子裡,以此作為噱頭。
一時京中拜讀過“一顧先生”大作的官家小姐,乃至性向不對勁的騷客文人,都以有那麼一張“一顧先生”親筆署名的花箋為榮,坊間單是這麼一張花箋,價格便能過了百來兩銀子去。
隻是顏之雅平日裡要給賀顧舅舅言頌,賀誠看病,又還要琢磨著開醫館的事,幾次賣斷貨後,便沒那麼多時間,總給書坊寫花箋,索性賀顧整日無事,就開始幫著蘭宵,偽造起有“一顧先生”墨跡的花箋來。
到後來,百來張花箋,隻有頭十張,是顏之雅真正墨寶,後頭全是賀小侯爺咬著筆杆兒,照著寫的西貝貨,但因著量大,坊間倒開始把那筆跡不太相同的幾張花箋,打成了冒牌貨——
搞得那幾位搶在最先頭買話本子,又幸運的抽到了有花箋的話本的人,十分鬱悶。
不過這些事,都和賀小侯爺無關,他這些日子,看著蘭宵抱著賬冊給他算,近日書坊進賬,早已樂得嘴角咧到了腮幫子——
蘭宵!顏之雅!可真是兩尊搖錢樹啊!
是以蘭宵叫他再寫五十張花箋,賀顧自然是毫無怨言、勤勤懇懇、一絲不苟的寫完,又給書坊送去了。
夾有“一顧先生”墨寶花箋的《哥兒》話本子補貨,這一日,城南文盛書坊門前,更是不一般的摩肩接踵,人頭湧動。
有剛下了學,假裝隻是來看正經經義策論、掛羊頭賣狗肉的監生、也有替自己家小姐來搶限量版話本子的小廝丫鬟,更有什麼都不顧忌,真身前來,一下買了五十本,嚷嚷著要見一顧先生一麵的……
咳,真斷袖。
與此同時,文盛書坊門前。
馬車車頂甚高,車廂寬敞,窗門簾子都是帶著玄色暗紋的月影紗,一見便知價錢不菲,馬車主人定然非富即貴。
馬車後更是跟著幾隊聲勢不小的侍衛,皆是禁軍打扮。
然而這輛馬車,卻也在經過文盛書坊門前時,忽然停了下來。
車裡的男子聲音低沉柔和。
“等等。”
趕車的侍衛聽見這聲音,連忙勒了馬韁,貼頭到門簾前問了句,道:“殿下,怎麼了?”
“……這家書坊,怎麼回事,今日這樣熱鬨?”
侍衛跳下馬車,打發了人去詢問,很快便回到簾前,將今日這家書坊增了夾著“一顧先生”親筆署名花箋,限量版話本子的事告知了車裡的人。